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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災記

不喜歡我們這兒的天氣是吧?等一天,會變掉的。

——俄克拉荷馬藝人威爾·羅傑斯(Will Rogers)

橫貫美國的四十號公路,據說是龍捲風的「走廊」。不過2012年我看到的襲擊俄克拉荷馬的龍捲風,卻從俄克拉荷馬南部斜穿過來,和四十號公路呈交叉狀態。我聽到的另外一個說法是,俄克拉荷馬城南的諾曼受襲擊不多,印第安人說是因為有印第安祖先墓地的緣故。不過近年那裡也受到了襲擊。風魔根本不按規矩出牌,防不勝防。

我家在俄克拉荷馬城北,西邊的一個新小區被龍捲風襲擊過一次,隔著兩條街的一家屋頂被龍捲風掀掉一次。北邊的加瑟瑞小鎮也被襲擊過一次。我剛來的時候,和老鄰居厄尼討論過龍捲風的可怖。次日老厄尼登門拜訪,給我拿來一本《聖經》,跟我說最安全的地方,是在耶穌寶血的覆蓋下。不過我想上帝也已經從各個方向,警告了我三次之多,如果我再不行動,就屬於自作孽不可活了。大風來時,我何德何能,可立狂瀾於不倒呢?天助自助者,於是我決定投資裝個龍捲風掩體。

這個掩體裝在車庫裡,可以把一輛車子停在上面,留一個口子,隨時能下去。平時掩體用不著的,我們同事說他用它來換機油——車子停在上面,人鑽下去,便於看到車子下面的零配件。

春季一到,我們就在下面儲藏了一些水和乾糧,以及電筒、收音機。2013年5月19日是星期日,有預報說會有多次龍捲風襲擊。俄克拉荷馬龍捲風警報系統部署得很好,且每個星期六正午拉響一次,確保都能運作。在一個非星期六正午的時候,警報拉響,就說明龍捲風真要過來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終於一家人全都跑到了掩體內,用收音機收聽消息。這收音機全天候可以收聽,不用電也不用電池,而是手搖曲柄充電,以防萬一。到了這種緊急天氣的時候,所有頻道都在播天氣消息,俄克拉荷馬對龍捲風的預報十分準確。龍捲風到了什麼地方,甚至哪一條路,都說得很清楚。之所以還會死人,因為有時躲也來不及,風比人甚至車速快。車子時速在這種天氣下就算是八九十英里,也不敵時速兩百英里的狂風。

在掩體裡,聽說龍捲風就離我們家幾條街遠了。這時候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音,我們估計屋頂又被龍捲風砸了。這種強風暴天氣——包括龍捲風天氣——通常挾裹著冰雹一起來。

警報結束了十分鐘後,我們爬了出來,果然看到草地上有乒乓球大的冰雹。前不久我們的車才被冰雹砸了無數坑,這次屋頂又被冰雹砸了,而且是第二次被砸,實在禍不單行。

好在人沒事。我們東部四五英里處的一個小區有龍捲風著陸。附近還有一個小區,叫Luther(我給譯作「魯肅」),也遭到了龍捲風襲擊。該鎮一個活動房住宅園上,活動房子被刮走了,兩個七十多歲老人死去。

魯肅鎮真是倒霉,從去年起,陸續遭遇了火災、地震、洪水和龍捲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這裡有對夫妻挖井,挖到一定深度后土質堅硬,於是他們用炸藥炸,結果在炸飛的土裡,發現了一尊塑像,後來發現是中國的「老壽星」塑像,至今已有三千年歷史。為什麼中國老壽星塑像會出現在俄克拉荷馬魯肅鎮地下十五英尺的泥土裡呢?這是個至今未曾破解的謎。查完魯肅鎮之後,聽說晚上還有龍捲風來。我於是先去洗澡。

洗澡的時候我在想,怎麼沒有人將此塑像和這裡的各種自然災害聯繫起來?我倒是浮想聯翩,心想這倒是可以拍一部《達·芬奇密碼》那樣懸疑加奇幻的電影。或許鄭和下西洋的時候,來過這裡,看看這裡什麼都沒有,就跑回去了。其中有個傢伙留住沒走,後來就成了這裡的印第安人。我還在繼續編劇:鄭和一共帶了三個老壽星,丟了一個在俄克拉荷馬,還有兩個找不到。三個壽星同時出現的時候,地球將會反轉,你我都要年輕好幾十歲,美死你們。

在地下編劇編到一半,突然警報又響了,我沒來得及擦乾身體,濕漉漉又鑽掩體下去了。我的穿衣速度是很快的,是破世界紀錄的,可惜仔細一看,穿反了。

警報結束了,我們出來吃飯,吃完飯,電停了,網絡信號也沒有了。我們點上油燈和蠟燭。女兒拉起了小提琴,老婆在看手機,我和兒子拿出撲克打起了爭上游。風暴停歇之後的時光,無比美好。

20日是星期一,我們聽預報說龍捲風會再來。這次來的時間很不巧,是兩三點鐘,正是小孩放學回家的時候。不過我覺得應該沒有問題,學校通常會有安全的地方掩藏小孩。開學時的手冊裡都說了,還叫我們不要打學校電話,以免佔了線路無法應急。

坐在辦公室,突然屋頂上辟里啪啦,又下冰雹了。到窗口一看,外面天很黑,如夜幕將至。

龍捲風警報再次響起,我們下了樓。兩百米外的一幢房子,禮堂半地下半地上,是學校比較安全的藏身地,但我們已經無法過去。大雨如注,直直地潑下來,過一會兒風來了,雨又開始斜飛。我們於是藏到圖書館裡安全的地方。圖書館工作人員非常負責,到三個樓層四處尋找,讓還沒有走的人集中到下面來。

打電話給女兒,卻吃驚地發現,她在返家的校車上。我對學校的做法有些生氣,為什麼這種時候讓孩子在路上呢?後來我發現,由於龍捲風在俄克拉荷馬城南邊,我們在北邊,學校覺得風險不大,讓校車送孩子回家的。人在路上,我還是擔心,也不管別的了,提前從單位回家。

路上收音機裡預報員在說,摩爾鎮的龍捲風已經刮倒了一個購物城,龍捲風直徑已經有1.5英里,在摩爾慢慢掃過。預報員叫商場和附近的人不要再猶豫了不要再等候,必須立即採取行動,到地下掩體去。他甚至說藏衣櫥、浴缸都不起作用了。他這種警告,想必也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

回到家,看到女兒已經到家,我才鬆了口氣。還沒坐多久,警報響了起來,我們鑽到了地下掩體。警報結束,我趕緊到兒子學校,把他也接回家。我們打開電視,看這個恐怖的龍捲風,如何橫掃摩爾。1999年摩爾鎮曾經遇到過一次龍捲風襲擊,傷亡慘重。那次龍捲風,使得美國的氣象部門重新更新了龍捲風級別,創造了「五級」這個新的級別來。在俄克拉荷馬待久了,我也知道了龍捲風的很多造型,有的是漏斗型,接觸地面的部分很小,如針劃過;有的是「象鼻型」,顧名思義,形狀如象鼻。19日襲擊魯肅鎮的便是這種奇特的象鼻型。龍捲風攜帶著很多冰雹砸了下來,然後風又把這些冰雹一起捲了上去。

這次龍捲風很寬,直徑為1.3英里,如同一個巨大的釘耙一樣在地上劃,而且到了一個地方不是捲了就走,而是那種叫「磨子」的龍捲風,在同一個地方原地踏步揉捏很久。經行之處,房子樹木全被蕩平。搜救行動迅速展開,但是各地著急而熱心的人們卻無法過去,因為電視上警方已經宣佈不許過來,以免搜救行動無法展開。電視台在直播著搜救行動、新的天氣進展和各種各樣的通知。

龍捲風從學校、醫院、居民區劃過,影響範圍廣大。畫面上我們看到,剛從地下掩體裡爬出來或是被人從廢墟中拯救出來的人們,尤其是孩子,嚇傻了,茫然地往北走著,很多人赤著腳,渾身泥漿,頭頂上有鋼灰色的險惡的雲。身後是他們曾經的家園,已經如同戰後的廢墟。

摩爾城發生特大龍捲風災害之後,我很快在博客上發佈了我們平安的消息。我還打了個電話給家裡。過去每次美國遇到災害,不管發生在哪裡,我老母親都擔心我有沒有事。我每次都說平安,離我們遠著呢。這次倒是真的很近。

除了NBA的雷霆隊,俄克拉荷馬是一個國內知道得不多的地方。我從網上看到,龍捲風發生後,有俄亥俄的中國朋友收到了慰問來信。這次龍捲風由於損失慘重,從教皇、聯合國秘書長到奧巴馬,全關注了起來。俄克拉荷馬因為災害天氣,一下子成了全世界關注的焦點。

為什麼俄克拉荷馬龍捲風頻發呢?春夏之間,北方的冷氣流南下,墨西哥灣的暖氣流北上;往東,東部有阿巴拉契山系、阿利根尼山系;往西,西部有落基山系。兩山系均從南到北,致使強氣流無法西移東擴,這些南北向山系把中南部的大平原夾在中間,如一上寬下窄的漏斗。南北氣流在此相遇,熱氣上升,如天地交歡,風雨大作,加上德克薩斯、俄克拉荷馬、堪薩斯等地地勢平坦,風力很大,雷雨和狂風攪拌起來,極易形成龍捲風。

此次龍捲風直徑1.3英里,行程17英里,接觸地面四十分鐘。考慮到其席捲範圍之廣和停留時間之久,若是在別的地方,死傷可能會成千上萬。這裡大部分房子是木框架結構,倒掉被壓死的情況還是有限。另外,氣象直升機一直在天上飛,精確地播報龍捲風的走向。最為重要的是,大部分俄克拉荷馬人訓練有素,來了知道怎麼躲。很多人家裡有掩體,掩體有經緯度,經緯度在市政管理部門有檔案。即便房屋倒塌面目全非,還可按衛星定位找人。

這次受襲地區,最可憐的是兩所學校。這裡居然沒有能容納所有學生的掩體,老師和孩子們知道龍捲風來了,卻無處躲藏,只能躲在遠離門和玻璃窗的學校過道和廁所裡。俄克拉荷馬人已經發起了請願活動,要求州長在所有學校安裝安全掩體。與此同時,一些「人體掩體」的英雄行為陸續被報道:龍捲風來時,有一位老師像一隻護小雞的老母雞一樣,在廁所裡把五六個孩子護在自己身下。

龍捲風之後,只要人沒事,一切都可以重建。只是重建之後,家已經不是過去的家。一些個人物品,如相片,被龍捲風捲出了幾十里外,可能已經無法恢復,除非這些照片是數字的,放在被稱作雲存儲的網絡空間。我們個人的記憶,最好保存何處呢?答案可能在「雲」中。

俄克拉荷馬天氣惡劣,不過大部分居民安土重遷。安妮·普魯曾在小說《老謀深算》中描述:「我能看出土地被永無止境地使用著,踐踏著,草根紮了下去,水牛的蹄子在上面踐踏,古老的火雞在上面刨食,家馬野馬在上面奔跑,包著鐵的輪子在上面軋,犁在上面劃,靶在上面壓,冰雹在上面砸,大批牛群在上面走;這裡鑽頭鑽過,推土機推過,化學品氾濫過。餘下的,不過是一片貧瘠的、中性的土地,那淺褐色的土勉強可用。現在,只有這片形同鬼蜮的土地,短暫而又頑強。」

這種頑強可能是很多其他地方的人無法理解的。龍捲風之後,摩爾小鎮面臨重建。大部分人還會在摩爾鎮居住。可能大家對此會感到不解。既然在「龍捲風走廊」上,為什麼不生態移民,去別的地方呢?

這有多方面原因。最主要的可能是信仰原因。在這個大部分人是基督徒的南部州,很多人有一種聽天由命的心態。這種心態我們或許覺得消極,不過經歷過龍捲風的人,都不再有「人定勝天」這種自負心理,反而發現自己實在太渺小,人在自然面前開始謙卑,這種謙卑能產生一種別樣的釋然。

龍捲風快到眼前的時候,我們學校一個校友傑森·萊吉把家人送入地下掩體,自己成了個「追風人」拍攝龍捲風,到了最後才進去。一家人從掩體出來的時候,發現家已經被夷為平地,傑森用非常平靜的聲音說:「賞賜的是耶和華,收取的也是耶和華。」這話來自舊約上的《約伯記》第一章二十一節。約伯也是《聖經》中一個歷經劫難而信心不改的悲劇英雄。這裡的人,我估計就是末日的景像在眼前了,他們也會拿出手機拍攝下來,然後淡定地面對自己的命運。

這裡很少有人為了躲藏而重新選擇家鄉。他們知道這做法也是靠不住的。西岸有地震,東岸有颶風,北邊冬季漫長而難熬……各地都有危險,選擇逃避自然災害,用這邊人常說的話,不過是選擇不一樣的毒藥而已。

這種頑強甚至可能轉化為執拗。有些居民家被龍捲風摧毀了兩次:第一次摧毀,重建,這次又被摧毀。龍捲風經行處,包括附近,大部分人的房子要不被完全摧毀,要不面臨嚴重損失。但是大部分人家房子都有保險。保險公司會給出相應賠償。只不過保險公司由於損失慘重,明年續約的時候,我們的保險可能都要暴漲。

不過這已經是很小的問題了。

想到那些上學之後就再也不能回家的孩子,我們的平安已經是一種極大的祝福,豈可視作等閒?

震驚世界的龍捲風災害後,美國聯邦和州政府都積極參與了救災行動。這種行動的具體表現我一時還無法看到,唯一能看到的行動是州長讓各地學校下了半旗致哀。身處俄克拉荷馬,至少在目前,我看到的更多是民間社會的強大活力。

首先,各媒體的報道,在這無序的災難中產生了秩序。本州電視台連續二十四小時報道受災情況和各種通知,使得人們知道到底在發生什麼,該怎樣或者不該怎樣幫助。在搜救時,電視台就採訪當地警長,警長告誡人們不要前往,以保證搜救的道路暢通。後來,電台又告訴大家信號塔故障,除了緊急情況外,周邊地區大家應該多用短信而非通話聯繫。媒體一再稱現場的混亂,但是在這種擔憂之後,我發現救援行動還是很高效的。各地警車、救護車迅速調集。接著我們又看到了國民警衛隊參與了救援行動。軍隊利用專業設備迅速開展搜救工作,在天黑之後,仍從廢墟中救出了一百多人。這次龍捲風級別為5,是災害程度最高的,直接襲擊了人口密集的居民區和學校。至截稿時為止,死亡人數為二十四人。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悲劇,但若應對不力,可能後果更為嚴重。

龍捲風之後,賑災的渠道很暢通。教會系統在這種賑災過程中發揮了巨大作用。不少教會迅速成為災民和救災物資的安置點。小一點的教會在收集救災物資,也不計功勞和名聲,送往有能力派送的大教會進行轉送。大部分教會迅速集結力量,開始籌備災後志願幫忙活動,一旦時機成熟,會迅速展開行動。

紅十字會在收集救災物資和現場救援、安置方面,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除了可以直接派送物資和金錢支援外,紅十字會還有龐大的志願者網絡可以調用。這是個很好的渠道,它們的賑災手段畢竟專業一些,能發揮個人不能發揮的作用。到底需要什麼東西不需要什麼東西,人們能從紅十字會網站、社交網絡等多種渠道上,找到具體清單。

各地學校也在積極參與賑災。龍捲風結束之後,我們學校召開了一次會議,為受難者默哀、祈禱,並清點校友和學生家中的受災情況,主動聯絡校友和學生,給他們提供住宿。而離摩爾鎮不遠處的諾曼鎮上的俄克拉荷馬大學,也趁暑假空檔,提供學生宿舍安置災民。災後安置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以後需要的幫助還會很多。很多組織開始前瞻性地考慮如何支援。例如,俄克拉荷馬中部大學規定,如果教職工災後去參與重建,可享受兩天的帶薪休假。而今很多學校組織,強調社區參與的重要性,亦即所謂「學術袍和小鎮」(gown and town)的結合。這種災後重建,便是這種精神的一種體現。

救災中,我還看到其他形形色色的組織在行動。平時收集舊貨舊衣義賣的慈善商店,如「好願」(Good Will),設置多個物品發放點,幫助一切都被風捲走的災民。連我們的牙醫,因為要去災區救援,也發信給所有以前的病人,幫助收集救災物資帶往賑災一線。童子軍組織,也號召其成員發動捐助和幫忙。

此次風災,離中國四川蘆山地震時間不久,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上次地震賑災中的種種爭吵和質疑來。有的人由於不相信慈善組織,自己前往一線賑災,有的人則在後方對其質疑。本可成為救災主要渠道的紅十字會,也因醜聞纏身,喪失了信譽,讓人感覺痛心。受此影響,我對救災程序和組織的可信度和效率問題十分敏感。我注意到,俄克拉荷馬大難臨頭的時候,沒有人質疑任何一個組織的可信度。我們這裡有盧旺達學生,不知道如何幫忙,直接送錢到國際留學生中心讓其去轉。這種信任和愛心,使得各地的救援,能順利而有效地送達。這種效率在災難面前非常可貴,因為這關係到很多人的安危。

中國的民間組織還很脆弱。在災難之前種種質疑,使得救助的渠道堵塞。能否恢復信任,首先要靠慈善組織潔身自好,走出信任危機。二要靠民眾主動增加信任和效率意識。大家不要因為一次兩次吃虧上當,就覺得自己有理由冷漠,以冷眼旁觀、冷嘲熱諷為唯一姿態,失卻了原有的愛心。要不我們去選擇扶持、支持其他有前途的慈善組織,要不對現有組織加強問責,讓其提高可信度和效率。總之,我還希望救助的平台和網絡成熟一些,這樣遇到災難就能夠有效地傳送愛心和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