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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優勢與反道德優勢

1996年初,一個朋友問我對一個張姓作家作品的看法。朋友是個批評家,對張的作品耳熟能詳。張當時的一部歌頌窮人心靈美的作品正暢銷全國。當然,他在歌頌窮人心靈美的同時,也歌頌了自己的心靈美。朋友的態度很誠懇,我的態度也不由得誠懇了起來。我說,對張的作品中表現出來的那種道德優勢,我感到很奇怪。他非要讓你感到,他是對的,你是錯的,如果你想改邪歸正,你一定得按照他說的辦法來,否則,你就等著下地獄吧。朋友通過厚厚的鏡片望著我,我也就繼續說了下去。我說,張提出的為窮人寫作的觀點,也讓我感到莫名其妙。在延安時代,毛曾與梁漱溟有過一次爭論。毛認為必須打倒地主階級,讓窮人翻身。梁說,鄉村裡其實沒有階級,只有貧農與赤貧的區別。不是要打倒那些地主,而是讓赤貧趕上貧農,讓貧農成為富農。毛不想和他爭論,甩袖走了。我說,如果姓張的理想得以實現,老百姓都要跟著遭殃,好在他的理想無法實現,所以我才能在這裡議論他的作品。批評家朋友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們兩個就爭論了起來。爭論到最後,這位批評家對我說,別說那麼多了,你這是小作家對一個大作家的嫉妒。

如果我對托爾斯泰的作品也提出了不滿的話,那是否就說明我也在嫉妒托爾斯泰呢?這跟嫉妒能扯上邊嗎?他早就死了,我想嫉妒也嫉妒不成啊。這就是我當時的反駁。朋友說過那話之後,似乎感到言重了,就做了很多解釋,試圖把「嫉妒」說成一個褒義詞。他一解釋完,我就告辭了。後來我還碰到許多張作家迷,他們其實都是張大作家的信徒。在那些人面前,你只要敢對張作家說一個「不」字,他們都恨不得把你活吃了。當作家能當到這個份上,確實讓人感慨不已。

事情發展到這裡,還夠不成一個故事。我記得就在這事過去之後沒多久,我的那位朋友編了一本《終極關懷小說選》。他選了張的作品,需要張簽名同意他選編。有一天,張受一家著名飯店的邀請到我所在的城市上課。這位朋友要去找他,事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說去了之後可以溝通溝通。我當然不去,因為我知道那根本無法溝通。這位朋友拉著另一個批評家朋友去了。在另外一個更高級飯店的總統套房裡,我的兩位朋友說明來意之後,張說:「我看過你們的文章,覺得還不錯,很有發展前途,可你現在怎麼幹起了這種事?」又說:「我反正經常被別人強姦,再被強姦一次,也沒什麼。」這一次,我的朋友沒有我的運氣好,因為他沒有得到張作家對「強姦」一詞的解釋。有一點可以明確,即便張作家也把「強姦」說成一個褒義詞,我的朋友也不會去強姦他。我的朋友一直不願把他和張的「通後感」告訴我,過了好久,我才知道那天的詳情。我的第一個感覺是,他們被張「強姦」了!而且,和「嫉妒」一樣,「強姦」也絕不是一個褒義詞。

「強姦」這個詞從張的嘴裡說出來,我一點也不奇怪。我非常感謝張作家,因為他「無意中」說出的這個詞,正好可以讓我拿來用到他自己的身上。在此之前,即便我能夠感受到他把讀者壓在身下,齜牙咧嘴用力的姿勢,我也不敢輕易使用這個詞。現在是他自己提到了,我也就騎驢就磨台,圖個方便吧。他用來強姦讀者的,就是他在作品中所表達出來的那種強大的道德優勢感。我不能說,許多喜歡他的作品的讀者,都是受虐狂,但我知道那些讀者在讀他的作品的時候,並沒有進入真正的對話。一個重要的原因當然是張的作品沒有提供對話的渠道。張只是在宣佈真理,在布道。而且在張看來,真理的對立面不可能是真理,只能是謬誤,是魔鬼。如果我從最美好的意義上來理解張,我可以說,張這樣做,對張本人來講,是幸福的,因為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依托。但是,當他把這些東西交到讀者手上的時候,就有了強姦讀者的可能性。張的作品中沒有對自己宣揚的道德觀念最起碼的質疑,在他的作品中,無法誕生出質疑的機制。從他筆下的那塊遼闊的中亞版圖的上空,升騰而起的絕不是一片祥雲,而是一團殺氣騰騰的蘑菇雲。正因為拒絕了空氣的對流,那裡才終年乾旱,很多地方寸草不生。如果說沙漠一直是個致命的隱喻,那麼就讓它只是個隱喻吧,而不要讓它成為現實本身。當沙漠強姦綠洲的時候,我們不應該感到喜悅,而應該感到悲哀。

去年,我碰到另一個批評家。在閒談中,我們談到了對個別「美女作家」作品的看法。我問,為什麼一定要在作品中當流氓呢?當了流氓還理直氣壯,很有優勢感。如果說王朔當初提出「我是流氓我怕誰」,在當時具體的語境中還有某種現實意義的話,那麼現在「你是流氓你就應該進監獄」。我把這種現象稱為「反道德優勢」,考慮到現在已經到了許多批評家所說「後」的時代,我不妨把那種反道德優勢稱為「後道德優勢」。我剛講完,這位好心的批評家立即用手指頭敲著桌邊提醒我,注意了!你講話應該注意了,你這是高高在上。那些年輕作家會對你有看法的!我問什麼看法。批評家朋友說,什麼看法?你想想當初你們怎麼反感上輩作家吧?他們也說你們是流氓。

我聽了一愣,「你們」?「你們」是誰?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反感過「上輩作家」?我只反感其中的個別人,就像我只對「美女作家」中的個別作家表示異議一樣。比如,我一直認為韓少功、李銳是非常好的作家,披頭散髮、泥沙俱下的莫言,我也非常看重。格非和余華的作品我不光看重,而且喜歡。具體到下一茬作家中的女作家,就我看到的周潔如和戴來等人的小說而言,我認為其中不乏優秀之作,周潔如的短篇小說《花》,我認為和莫言的《拇指銬》一樣,都是近年來屈指可數的好短篇。李佩甫寫出《羊的門》之後,我的興奮難於言表。順便說一句,文學是不是一定要用「代」來劃分?生於1969年的作家的作品與生於1970年的作家的作品,必須用不同的標準,不同的批評語言來批評嗎?放眼全世界,有這樣搞批評的嗎?

和我前面提到的那個故事一樣,事情到此當然還沒有結束。這位批評家後來與多位「美女作家」有過交往。其「交後感」是,一些「美女作家」其實並不是流氓,有些人交往起來還很舒服,符合「五講四美三熱愛」的標準,其中還有黨員同志,總的說來,屬於進步青年。

第一個故事中的「道德優勢」和第二個故事中的「反道德優勢」,都讓人感到不安。它們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但卻又是在同一個邏輯層面上展開的。從最通俗的意義上講,前者是裝老爺,後者是裝孫子;前者是偽善,後者是偽惡。這是不是一種經驗的同構?比如,有時候,在有些人那裡,愛國主義和賣國主義就是同一個詞。更多的時候,將「道德優勢」和「反道德優勢」看成同一個詞,也不會有什麼大錯。

我想知道的是,這樣做是否能對現實作出準確的穿透?如果說,生活中充滿了面具,充滿了謊言,那麼是不是一定要用一個面具去揭示另一個面具,用一種謊言去揭示另一種謊言?它究竟是揭示還是遮蔽?它究竟是對現實的批判,還是現實的同謀?自由的精神能從這樣的文字中表現出來嗎?如果說那裡面有自由,那麼在我看來,它只是謊言的自由。但是,僅僅把它們稱為偽善和偽惡,是不是太簡單了?難道那只是偽和裝的問題嗎?如果就此蓋棺論定,是不是也是一種強姦?我首先亮明自己的看法:僅僅把那看成是偽善和偽惡,對他們是不公正的。所以,我很想和別人討論,問題到底出在哪裡?那到底算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在作品中很少看到自我質疑?

奇怪的是,那些作品都有極大的市場。但我不認為這樣的市場就能說明讀者和作家、作品之間存在著真正的對話關係。真正的對話關係的建立,首先依賴作品中的自我質疑、互相否定的機制。作者對自己提出的任何問題都不去輕易下決斷,包含著自我否定的可能。他是在否定中尋求肯定,在肯定中遭遇否定。這樣的作品,既不依賴道德優勢,也不依賴反道德優勢。作家秉燭夜行,而作品就是那風中之燭。作家忍受著各種痛苦和困擾,而我們對作品的閱讀,其實是把各種痛苦和困擾,重新集中到我們自己身上,我們在這樣的閱讀中,得以持續地反省自己的閱讀經驗和道德慣性。實際上,我傾向於把它看成是包含著新的道德立場的美學立場。

在正式討論之前,我先做了個遊戲。我把第二個故事講給第一個故事中的那位朋友聽,把第一個故事講給第二個故事中的那位朋友聽。我想聽聽他們的看法。但是,我絕沒有想到,他們都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第一個朋友現在對年輕作家充滿無限的關愛,很慈祥,覺得這些雞毛蒜皮的問題可以略過不談,關鍵要看主旋律。第二位朋友對中老年作家充滿無限的敬意,他提到的不是主旋律,而是主要矛盾,即他們和現實的主要矛盾。至於別的,他們一揮手,說,別的都可以略過不談。他們堅定的語氣表明,真理就在他們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