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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腔》後記

那一夜如此遙遠,又如此迫近,似乎還要反覆重現。多年來,我無數次回到《花腔》的開頭,回到那個大雪飄飄的夜晚。一名將軍出於愛的目的,把一個文弱的醫生派往大荒山。這位以救死扶傷為天職的人,此行卻只有一項使命,那就是把葛任先生,一位傑出知識分子置於死地,因為這似乎是愛的辯證法。幾年後,我終於寫下了《花腔》的最後一句話。那是主人公之一,當年事件的參與者,如今的法學權威范繼槐先生,對人類之愛的表述。范老的話是那樣動聽,彷彿歌劇中最華麗的那一段花腔,彷彿喜鵲唱枝頭。但寫下了「愛」這個字,我的眼淚卻流了下來。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的雪花,此刻從窗口湧了進來,打濕了我的眼簾。

但我對《花腔》的回憶,並不只是對一部小說的回憶。三年的寫作過程,實在是一次精神的歷險。對我來說,書中的每個細節都是一次臨近寂滅的心跳,每聲腔調都是一次躲閃之中的出擊。因為葛任先生的死,因為愛的詩篇與死亡的歌謠總在一起唱響,我心中常常有著悲憤和絕望,而隨著時光的流逝,寫作的繼續,這悲憤和絕望又時常會變成虛無的力量。虛無的力量是那樣大,它積極的一面又是那樣難以辨認,以致你一不小心就會在油腔滑調中變成惡的同謀。我必須對此有大的警惕。感謝《花腔》的主人公葛任先生,是他把自我反省的力量帶給了我,並給了我一種面對虛無的勇氣。他雖然死了,但他還是提醒我不要放棄希望。對我來說,這就像一個自我療救的過程。那微薄的希望雖然是倒映在血泊之中的,但依然是一種希望。我凝望著那希望就像站在地獄的屋頂上凝望花朵。

所以,如果我說我對主人公葛任先生充滿了感激之情,那並不是在耍花腔。我還想說的是,能夠伴隨葛任先生對讀者一訴衷腸,是我的幸運。在我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葛任羞澀的面容總在我的眼前浮動。面對著歷史轉折關頭的血雨腥風,人們的神經應該像鞋底一樣堅硬,而葛任這樣時常臉紅的人自然顯得不合時宜。但我相信,許多讀者都會從葛任的經歷中,看到一種存在的勇氣,一種面對種種威脅而艱難地尋求自我肯定的力量。在這裡,生命的消失並不意味著生命的瓦解,而意味著自我的完成。他的血像露珠一樣晶瑩,在陽光下閃耀,並滋潤萬物。雖然許多人極力要把葛任塑造成一個英雄人物,但他是不是英雄並不重要。他的墓碑無跡可尋,但他有沒有墓碑也不重要。葛任的朋友魯迅先生在詩中曾這樣寫道: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英雄多故謀夫病,淚灑崇陵噪暮鴉。

記憶中的某一天,風向變了,積雪消融的季節來臨了。這是小說中葛任的朋友在懷念葛任時說的一句話。現在正是春天,正是萬物復甦的季節。當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知道《花腔》注定不是一部暢銷書,我也不希望它僅僅是一部暢銷書。我清醒地意識到,它其實只是獻給有智慧的性情中人的一部書,只有在那裡,它才可以與精神的盟友相遇,享受到羞澀的快樂,和疼痛的關愛。對我個人而言,我希塑在生命結束的都一天,我的家人能在我的枕邊放上一本《花腔》,使葛任先生能聽到我和他的對話,聽到我最後的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