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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難度的寫作

梁鴻:我發現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在先鋒作家裡面,沒有你的名字,而晚生代作家,你也是最晚被勉強地列入進去的,你自己似乎也特別反對別人把你放進晚生代作家之中。再反過來看你的作品,的確很難「入流」,你的成名作《導師死了》一開始就呈現出特別明顯的異質性,從日常生活的尷尬對人的存在之荒謬進行深度書寫。你怎麼看待你的這一「不入流」現象?

李洱:講現代作家,除了極個別人,你會發現差不多都是以潮流的形式來講述的。文學流派,文學社團,差不多就是現代文學史的知識構成。一個作家如果不能被納入某個潮流,他被遺忘的可能性很大。問題的另一面是,如果被納了潮流,作家的個性,作家的個人成就,又會打折扣。比較好的現象是,既進入潮流,迅速成名,同時能保持某種個性。但這種事情,又不是由作家本人說了算的。八年代以後的文學潮流,與現代文學史上的潮流還有些不一樣。現代文學史上的潮流,除了哥兒們關係之外,主要還是靠文學主張,政治傾向,美學趣味來劃定的,但八年代以後的中國文學,卻主要是靠作家的年齡來劃分的,先鋒派比尋根派小,晚生代比先鋒派小,七後比晚生代小,八後更小,那麼以後就是九後嘍。據說前段時間,批評界還有人在爭論,誰先提出了八後的概念,版權到底是你張三的,還是我李四的。據說,爭來爭去,最後有人認為是王麻子提出來的。誰知道呢?所以潮流的問題,對我構不成干擾。

梁鴻:現在看來,你的作品,從《導師死了》到《石榴樹上結櫻桃》等等依然保持著某種先鋒性。譬如有人說你是「最後一個先鋒」,這一名稱雖有戲謔的成分,但也說明了問題。你認為你文本裡面的先鋒特質在哪裡?

李洱:我想,你大概也承認,這是因為我的作品還沒有取消難度。對於我來說,難度是我的寫作動力,是對自己的挑戰。取消了難度,我無法寫作,寫作的樂趣沒有了。

梁鴻:這裡面有一個類似於否定的軌跡。好多作家都有一個嬗變的過程,先鋒文學從虛構到寫實,從形式到故事,好像內在有一種對之前的否定。但你的作品,有非常明顯的恆定性,比如主題,語言上或某種風格上,有內在的不變性。你認為是這樣嗎?

李洱:我感覺我的寫作,在整體面貌上會越來越寫實。中短篇小說會更自然,形式不再那麼誇張,像《遺忘》那樣的作品我不會再寫的,它是為《花腔》做準備的。我自己感覺是有變化的。早年寫《導師死了》的時候,還不是那麼自覺。後來再寫的時候,我感覺還是自覺了許多,知道該往什麼地方用力。文體上的探索,我也大致知道自己的努力方向。

梁鴻:現在的小說不是你選取了某種風格,而是主題決定了你的風格。主題和風格之間是同構的。不是說有一個好故事怎麼講的問題,而是更為複雜的東西。比如說《午後的詩學》,這樣的主題就是風格,這樣的風格就是主題。

李洱:我現在還能想起《午後的詩學》時的情景。寫完之後,給了《收穫》,卻被《收穫》退稿了。程永新先生是非常好的編輯,判斷力很厲害的。他這麼一退,讓我心裡直打鼓。後來我才知道,不是程永新先生退的,而是一個新來的編輯給退的。不過,儘管我心裡打鼓,我心裡還是知道,對我來說這應該是一部比較重要的小說。我就給了海男,《大家》的海男。這部小說產生影響,是在隨後的幾年裡,人們不停地提起它,收到各種選本裡。它在當時難以被接受,是因為人們不知道怎麼歸類它,它不同於一般的先鋒小說,也不同於新寫實,更不屬於尋根派,又與傳統的小說不一樣。

梁鴻:你覺得他們為什麼不認同呢?是因為風格,美學,還是主題上,你這樣敘述知識分子精神,他們不同意?

李洱:最大的可能是,以前沒有人這樣去寫知識分子,這樣一種處於非常尷尬狀態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在寫作的方式上,我盡量做到混亂,想亂中取勝,想寫出一種濁浪排空式的,沙塵浩蕩的感覺,同時小說又是用各種知識構成的,每一句好像都有來歷,都是引經據典的,各種知識的妖魔鬼怪全都出籠了,都從瓶子裡跑出來了。可是儘管知識分子懂得那麼多,他仍然無法解決自身的難題,連最小的問題都無法解決。有些問題他好像解決了,但實際上給他帶來了更多的麻煩,讓他更有失敗感。這樣的小說,以前好像沒有吧?

梁鴻:聽你這樣說,會讓人嚇一跳的。李洱到底要寫出怎樣的作品?讀你的作品已經是極大的智力挑戰了。也可能,你這種對「全部」、「複雜」的過高要求也造成了你寫作的難度,並且,會成為一種致命的障礙。

李洱:那我只好認命了。哪一天,如果這些障礙真的把我全部粉碎了,那也是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