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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

梁鴻:這一代作家好像喪失了愛的能力,或者說,在你們的作品裡面,愛不是本質的存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值得質疑的。大愛已然喪失,沒有寄托的空間,而小愛又令人懷疑,你們用審視的眼睛去觀察、分析,一切都顯得特別虛無,很冷漠。但另一方面,卻又在喋喋不休地寫愛。

李洱:出現這樣一種效果,原因很多了。通常說來,這代人寫作的時候,控制得比較緊,我說的不是別的控制,而是文本的控制,很少情感的宣洩。他們在八十年代,接受了新批評派的影響,新批評派講究文本的控制,講究形式感。有好長一段時間,對中國作家影響最大的文學批評流派,很可能就是新批評派。影響最大的哲學流派,前期可能是存在主義,後期可能是法蘭克福學派。影響最大的文學流派,至少有一段時間可能是法國的新小說派和拉美的新小說。當然,我沒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只是有這麼一種粗略的感覺。我想,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這代人的知識背景。那種冷漠啊、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啊,沒錯,很多作品包括加繆的小說也是如此。但是,你不能因此就說作家沒有感情。或者正是因為感情比較濃烈,感情的要求比較高,慾壑難填,他才更能捕捉到那種疏離感。不過,對於新小說派所說的零度寫作,我從來沒有認同。最簡單的道理是,如果真是零度,他不會寫作。

梁鴻:但這裡面有另外一個問題,當作家把愛看得過於虛無,不再成為背後的精神支撐或信仰的時候,你會發現,作品沒有了支撐點,氣象非常小,也缺乏某種更為深遠的精神存在。並且,這種情感的滲透能力不足以抵擋各種東西的衝擊,讓人覺得你的作品中愛的成分很少。

李洱:格局小,氣象小,這種評價我聽到很多。我不認為是因為作品中缺少愛,而是因為作品更關心個人的命運。博爾赫斯有一句話,中國人當然說出來比較困難,但其實很有道理,叫個人為上,社稷次之。對寫作來說,尤其如此。這肯定不是說,作家不要關心社稷,這怎麼可能呢?「個人」這個詞就是相對於社稷而存在的嘛。而是說,作家是從個人的經驗出發來寫作的,這種情況下就會使你的「愛」顯得比較小。而且,你的寫作常常是否定式的、懷疑式的,它是懷疑中的肯定,不是直抒胸臆。這跟浪漫主義的寫作當然不同。既然一不小心扯到浪漫主義了,你會發現,很多引起廣泛認同的作品,其實是一種浪漫主義作品,當然在我看來那是虛假的浪漫主義了,裡面的愛經不起推敲的,或者在某時某地經得起推敲,但過後就經不起推敲了。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張潔後來還願意談嗎?

梁鴻:在這個時代裡,愛不再有統攝力量。這種力量的降低使得生活與情感的其他層面也能夠顯示出來,呈現出更加複雜的東西。但同時,可能使文學的整體力量也變得小了,輕了。

李洱:也不一定。我看庫切的小說《恥》,非常感動,庫切像做病理切片,病理分析一樣,把愛放在顯微鏡下,切分成不同的側面去分析。你看到他這樣分析的時候,你會感到冷,寒光閃閃。讀這樣的作品,人們不再像讀浪漫派小說那樣,有強烈的共鳴,伴隨而來的不是眼淚,而是歎息與思考。同樣是非常冷靜的作家,紀德的《窄門》與庫切在精神氣質上是有相同之處的。紀德和同時代的別的法國作家比較,他是非常冷靜的,但與庫切相比時,他又顯得有些浪漫主義了。就像現在的我們之於「八後」作家,可能他們又會認為我們非常浪漫。我看《恥》裡面教授與女學生的感情時,覺得小說中充滿著肌膚之親,他描寫的教授和女學生之間的感受是非常真誠的,但是在女孩子的男朋友看來,在學校體制裡面,他又是一個流氓,但那確實又是一種愛啊。小說寫了各種各樣的愛,他與女兒的父女之愛,女兒的同性之愛,女兒被強姦之後的愛,人與狗之間的愛,殖民者與黑人之間的愛。其中任何一種愛,都是處在最危險的邊界。庫切真的像庖丁解牛一般,批大隙,導大窾,刀子是在骨頭縫裡遊走的。可這樣的小說,在中國注定是不受歡迎的。

梁鴻:你認為讀者,或者說我們這個民族,對這些精神的辨析理解不了嗎?

李洱:我只能說,我們習慣了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沒有在一種界面上行走的能力。

梁鴻:但也許這並不是作家的本意,或許正如你前面說的,出現這種情況也與作家所選擇的敘事方式有很大關係。這段時間我集中閱讀了如韓東、朱文、畢飛宇等人的作品,我感覺到,當作家試圖用一種新的拆解式的方法寫感情時,往往顯得過於平淡,在某些地方處理得也相當簡單化。如韓東的《我和你》,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作家試圖用一種相對客觀的,或內斂的筆調去寫兩性戰爭,也希望從中體現出人性的,尤其是愛情中的人性的不可捉摸,但卻有點像流水賬。作者的目的顯然沒有達到。

李洱:作家對自己小說所描述的事物必須懷疑,但你懷疑那是因為你有肯定。小說沒有懷疑的話,小說也就無法成其深,但如果沒有一種肯定的話,小說也就無法成其高。

梁鴻:如何在敘述中把自己的觀點與思想不動聲色地體現出來,同時,對自己所敘述事件能夠達到深入的思辨,始終是文學所面臨的大問題。它絕不是一個或一代作家的問題,只不過,這代作家所選擇的敘述方式使這一問題突現了出來。在當代政治的語境下,你沒法對具體的事件做出意義的辨析,因為個人的判斷在此毫無意義,你只有把事件放置在歷史的背景之下,才能進行判斷。或許,正是因為一切都被籠罩在大的話語之中,才使得對事件的意義判斷顯得非常艱難。因為個體的愛、尊嚴、信仰與思想從來不能成為其評價標準。這是中國生活最可疑的地方。

李洱:而庫切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包括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