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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歷史視野的歷史觀

梁鴻: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我覺得當代作家缺乏一個大的歷史觀,或者說缺乏一種超越歷史視野的眼光。比如說讀莫言《生死疲勞》,他的語言,他的構思及某種精神的張揚的確到了一種極致。但是,背後有一種明顯的單薄。他寫的只是歷史常識的東西,幾乎所有中國當代老百姓和知識分子都有此一常識,沒有獨立於一般視野的歷史觀。就像我們在前面提到的庫切的《彼德堡大師》中的「毒藥」章節,他有超越於一般歷史觀的眼光與審視。你覺得一個作家的歷史觀對作家來說意味著什麼?

李洱:我注意到,一些帶有左翼傾向的批評家認為,他的看法實際上是主流的批判看法。但是,莫言還是做出他自己的解釋,他的小說結構本身就是一種自己的解釋,另外,人與獸啊,輪迴啊,革命啊,章回體啊,以前也沒有人這樣去處理。我想,這也是莫言的歷史觀。歷史觀對作家來說,當然很重要。

梁鴻:問題是作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是一種不自覺狀態,不是意識到但做不到,而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的著眼點不在於此,他覺得這不是問題,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已經是獨立的聲音了,已經不同於主流意識形態的聲音,這就夠了。實際上,這已經是民族中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歷史的殼還是空的。讀下來之後的真的有一種疲勞感。一個作家應該有徹底質疑的意識。

李洱:應該是這樣。

梁鴻:當我在讀《花腔》時,覺得裡面蘊含著很深的歷史眼光。三個人對一個事件形成三個文本,互相闡釋,又互相消解,再加上「抄寫者」的歷史陳述,「真實」變得撲朔迷離,它迫使讀者不斷尋找其他文本作為參照。所謂的歷史敘事成為一次現代史的溯源與考古,其目的不是為了求證,而是為了發現,發現現場,發現構成歷史的元素。可以說,這正是《花腔》的歷史詩學。一個作家應該質疑唯一的歷史觀,給讀者一個更為開闊的視野,讓讀者體會、感受背後所謂的「真相」。但也有評論者認為這種多語性會導致極端的相對主義,並直言,「我不喜歡花腔」,「三個講述者從三個角度敘述主人公葛任的故事,說法都不一樣。意思是,怎麼說都行,沒有真相。這就是『歷史真實』?我不知道這種『歷史真實』還有什麼意義」。你怎麼理解這一批評?

李洱:這話是張檸說的,張檸是我的朋友,但我覺得他誤解了我的作品。他認為我的小說是解構的,我認為《花腔》最後呈現的不是相對主義的虛無,裡面包含著建構的企圖。而且,我覺得這種建構是有意義的。所以,我有時候忍不住了,站出來說,《花腔》其實也可以看成一部理想主義作品。

梁鴻:所以我覺得歷史觀應該成為作家的基本素質,包括對批判的批判。始終保持一種警惕的意識。比如說對土改、對「文化大革命」這些中國當代史的重要事件,我們對此都是一般批判的觀點。作家也是基於此,他們沒有試圖再回到歷史現場。或許,這在許多時候需要勇氣,需要承擔某種世俗的道德審判。舉一個例子,就現在知識分子精神狀態而言,認為「文革」還有其合理性的人所承擔的壓力比認為「文革」完全錯誤的人要大得多。他可能會遭到一個民族及同道的唾棄。

李洱:這也是我比較肯定格非的《人面桃花》和《山河入夢》的原因。它的小說是對那段歷史的重新認識,它至少提供了與現在主流知識分子批判立場的不同認識。現在,我們否定了這段歷史,認為1952-1962年是共和國失敗的歷史,這是知識分子的共同意識,也被認為是一個人文知識分子獨立的判斷。他至少提供了一種不同的看法。那種烏托邦企圖是值得懷疑的,但那也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時代,人們懷著非常美好的目的和純真的願望做了許多錯事,人們自願傷害個人性以融入社會洪流之中,最後,帶來了個人的悲劇和社會的悲劇。小說寫出了這一點,這要比簡單的批判深刻得多。

梁鴻:這種簡單的批判是中國知識分子最常見的毛病,非此即彼,帶著二元對立的原型。

李洱:小說恰恰是反對這種非此即彼的,小說必須找到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如果回到現場的話,現場是有多種可能性,小說家應該像珍惜細節一樣珍惜這多種可能性。

梁鴻:這裡面可能包含著與你的常識不一樣的東西,不一樣的存在、觀念與新的情感。最近我一直在思考作家歷史觀的匱乏及由此產生的文學危機,我覺得這是當代文學非常大的問題。《花腔》做了一個比較好的嘗試。一個作家僅僅在結構、文體和語言上錘煉仍然是不夠的。

李洱:中國批評家會覺得不夠,但西方漢學家會覺得非常好。

梁鴻:為什麼呢?這是否會導致中國作家有一種被吸引的傾向,為了能夠在西方獲得影響?

李洱:有很多西方的漢學家喜歡一些簡單的作品。我覺得,西方漢學家的這種喜好會使作家對歷史的看法更為簡單,對歷史現實的描述也越來越簡單。倒不是說作家寫作就是為了得到他們的承認,而是說西方漢學家的承認刺激了或堅定了一些作家原來的看法。西方漢學家喜歡看到非此即彼的、二元論的、苦如黃連的作品,但是,西方漢學家往往搞不清楚,這種寫作往往也是主流意識形態的一部分。中國作家的這種寫作其實是一種安全的,甚至是一種過於安全的寫作。

梁鴻:挑戰的背景和邊界已經喪失。現在人們對一般性批判作品已經不感興趣了。這種一般批判對於一個民族內的人沒有意義,因為連政治意識形態也已經否定了,普通人也都知道。如果基於這樣一種簡單的歷史觀來寫的話,是無法呈現出更多的東西的。就主題而言,它沒有一個新的歷史視野,它的價值在哪裡呢?

李洱:在一次聊天的時候,李陀講了一個細節,非常精彩,也能夠說明歷史觀對於作家有多重要的問題。托爾斯泰寫拿破侖進攻莫斯科,所有俄國軍官都在爭論,但元帥庫圖佐夫在打瞌睡。為什麼呢?對於那些主戰的人,他認為他們是愛國的,但卻是在拿士兵的生命冒險;而主張撤退的人,庫圖佐夫又非常瞧不起。庫圖佐夫本人的看法呢,他知道這仗不能打,此刻能幹什麼,只能等冬天來臨,大雪紛飛,逼迫拿破侖自己撤軍。他只能是這樣一個形象。他的形象包含著對整個俄國的認知,對歷史、現實和天氣的認知。但他又不能說,因為一旦被報告沙皇,他可能連腦袋都保不住。他最後只能選擇打瞌睡。托爾斯泰沒有這樣寫出來,但這樣一個細節,包含著托氏對歷史的認識。雖然它的小說不是以知識類型出現的,但裡面蘊含著深刻的思想含量。這種小說太精彩了。

梁鴻:但也有批評家問,文學家還需要思想資源嗎?也可能是一種反問。

李洱:當然需要思想了,並且文學越來越需要思想的資源。作家再也不能憑本能寫作了。如果你是一個真正的作家,如果你不想僅僅成為暢銷書作家的話,那麼,這個作家如果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的話,他的寫作是不真實的,沒有價值的。他的寫作只能是一次性寫作,像易拉罐,一次性消費。

梁鴻:之所以對作家歷史觀問題感興趣,與我個人的經歷與感覺有很大關係。作為一個閱讀者,無論作為一個普通閱讀者,還是專業閱讀者,我是不滿足的。為什麼呢?隨著閱讀的深入,你會發現,它沒有給你帶來任何思想的衝擊。當然,有時你也會為其中的美學衝擊所激動。但是,在某些小說裡面,你覺得這部小說所寫的東西它不應該只是語言或技巧的美,還應該有更多的東西,或者說它呈現給你的太簡單化了,你不滿足,這不應該是一個成熟的小說所應該的。而在閱讀西方一些大家的作品時,總會感覺,除了語言、文體之外,你有很多收穫。雖然你對他們的民族狀況不瞭解,但是這個作家對他們的民族處境一直處于思辨狀態。對於中國作品來說,可能因為我們太瞭解民族歷史,可能會要求更高。但也不算特別過分,這應該成為一個作家基本的意識。現在小說讀者普遍不滿足,實際上,不是通常認為的太難了,而是太簡單了。語言越來越繁複,審美越來越精緻,但思想卻越來越簡單。

李洱:但是誰又能超越歷史呢?對作家來說,很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