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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科全書式的小說敘事 與梁鴻的對話之三

真實的知識與小說的虛構

梁鴻:現在還能回憶起寫作《花腔》時的心理過程嗎?

李洱:《花腔》的寫作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我一開始確實想寫一個中規中矩的歷史小說,但是,我無法忍受自己這樣寫。我覺得我的很多想法無法付諸實施,我會懷疑我這樣講是真實的嗎?如果我自己都不確信,我怎麼能寫下去呢?我記得當時從北京回去,我告訴我的朋友們,我生不如死,我已經寫了一年多,有幾十萬字,但我要推掉重來。他們哈哈大笑,覺得我誇張,但我真的非常痛苦。我從1999年開始寫,那時候已經是2000年。這跟我現在寫的長篇一樣,我已經寫了很多,但我仍然不滿意。

梁鴻:我很想知道你寫《花腔》之時的知識儲備和資料儲備。各種回憶錄,報刊資料,歷史事實,虛構敘事,各種知識混雜在一起,還有關於糞便學的論述,它甚至是一篇非常專業的論文。它的文體形式、語言方式是如此繁複,兼具歷史學、社會學、醫學和考據學等專業知識,你是怎樣做到的?

李洱:我喜歡看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的書籍。我看歷史逸事、口述史的時候,往往關注的是細節,一些器物,圖片,人物的表情,服飾,我對此很敏感。這種收集並不只是為了寫小說,所有跟歷史相關的細節在我腦子裡都非常鮮活。我試圖回到歷史現場。

梁鴻:在文中有這樣一個小細節,在最後發現葛任那首詩的報紙上,你這樣寫道:「在同一天的報紙上,還有關於物價飛漲,小偷被搶;城垣淪陷,日軍輪姦;車伕納妾,妓館八折;日軍推進緬甸,滇緬公路被關;小兒路迷,少婦忤逆等等報道。關於葛任的那篇短文,發表在仁丹廣告和保膚聖品乳酪膏廣告之間。」尤其是那個「保膚聖品乳酪膏」,你在許多地方都提到過,它是否是一種歷史的真實?它的反覆出現似乎有某種隱喻?是讓它把作者帶回歷史的情境之中,然後再讓它承擔著某種質疑的功能,讓人進入亦真亦幻的情境之中?譬如關於魯迅、瞿秋白的出現,裡面甚至引用了魯迅的日記來證明事件的真實性。然而,整個故事卻是虛構的,為什麼要這樣安排?再問一下,巴士底病毒和關於糞便學的論述是真的嗎?

李洱:完全是虛構的。

梁鴻:這非常有意思。這對讀者來說幾乎是一個非常大的愚弄,當你寫病毒和糞便學時,你用的是一種非常準確的,類似於科學論文式的文風來寫的。你想達到求真的效果,讓人覺得這就是知識。但是你卻是虛構的。

李洱:問題是我相信它是真的。這種革命的衝動,我認為其中隱含著某種病毒性,這種病毒來源於巴士底獄。它是革命的源頭之一,是我們的主流意識形態產生的源頭之一。在我虛構這個病毒的時候,巴士底的法文我不知道,我要去咨詢懂法文的人。關於病毒的知識,我也要大致知道。這又是知識性的組合。

梁鴻:也就是說,歷史是真實的歷史,革命的衝動也是真實的,知識也是真實的,但這所有準確的知識組合在一塊兒卻構成虛構的詞語。而它背後的意義,它所達到的效果又是真實的,一種仿真的效果。完全是一種仿真學的敘事。這種仿真的風格在閱讀上似乎更能產生效果。這裡面有幾重的知識建構和敘事建構的過程。病毒是真的,巴士底也是真的,它所帶來的危害是真的。你把它物質化真實化,把讀者帶人到一種語境,甚至是一種觀念之中。但是,讀者卻又是從一種知識中獲得這種感覺。

李洱:人們對我的小說分析得非常詳盡,但是我對巴士底病毒命名的苦心卻被忽略了。還有就是糞便學。我設置的都是對歷史的命名方式和認知方式。在表達這種認知的時候,需要許多知識儲備,需要對歷史有某種穿透力的認識。

梁鴻:這就意味著你的小說的確是一個不斷被打斷的過程。不是那種一氣呵成,在某種情緒亢奮的情況下的寫作。這種不停地把知識融入其中的方式是否割裂你小說的某種連貫性?

李洱:我當然想連貫,我也想一氣呵成,但我的小說總是在最激動的時候停下來。對於我來說,依靠衝動寫作好像從一開始就沒有。

梁鴻:那你的寫作起源基於什麼呢?

李洱:我總是在不停檢索自己的知識儲備,哪裡不夠,馬上補充。就像燕子啣泥式的把窩給搭起來,我在不停地做這個工作。你說那種一氣呵成的往往是線性敘述,是對一個事件的講述。我的興趣不在於建構一個完整的世界,我的興趣在於回到歷史現場,要表達出自己對歷史的和現實的認知。你會感覺到非常困難,你必須小心翼翼地去表達,才能保證你的表達是準確的。如果僅僅靠情緒來寫作的話,在進入小說之後,人們對你這種情緒是否認可是值得懷疑的。

梁鴻:實際上,如我們前面所談,你試圖擺脫「價值陳述」,保持一種「事實陳述」,你覺得這樣才能夠回到歷史現場。如果一開始就帶著強烈的懷疑,或者把這種情緒貫穿到底,你是否會覺得這是一種掩蓋了某些東西的敘事?

李洱:我認為那種寫作時代已經過去了。我感覺那種衝動的、一瀉千里式的這種寫作在這個時代好像很不真實。當然它也很有意義。我有時候也很喜歡讀這類小說。我是把它作為一種片面的敘述。我需要知道人們是怎樣片面地看歷史的。而且有時候我會看沒有任何敘事意識的小說,沒有技術準備,非常樸素。或者說,我需要知道它們的局限性在哪兒,作為讀者,我還很喜歡這種局限性。但我不允許自己出現這種情況。

梁鴻:這非常有意思。作為一個讀者,你會發現自己也是毫不費勁地喜歡這種小說。但是,你自己卻不會寫這種小說。

李洱:如果我這樣寫,是不負責任的,但並不排除我喜歡這類作品。一個作家,有時候,甚至不願意自己是個專業讀者。他也願意有一種消遣性的閱讀。

梁鴻:這樣就有一個問題:為什麼不稍微改變一下自己的寫作狀態?相對大眾一點,加入自己的見解,仍然會變成一個非常為大眾所接受的作品。大眾不應該一定成為作家的對立面。

李洱:我還是寫出了一些很樸素的作品,憂傷的,比如說《暗啞的聲音》。

梁鴻:你認為已經夠通俗了?但像我這樣的專業讀者,讀起來也仍然需要非常仔細地去讀。讀你的小說不能忽略與跳躍,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錯過了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是,讀那種故事性很強的小說,你可以翻過好多頁,可以連蒙帶猜出前面的情節。你的小說沒有過達到你說的通俗性。比如《暗啞的聲音》,完全是無事之事。作為讀者,總試圖發現作者的意圖,在閱讀的過程中會不耐煩。你翻過幾頁,發現還是如此,你覺得肯定遺漏某些重要東西。還必須回過頭再從頭看。

李洱:你覺得會遺漏了重要的東西,但實際上還是什麼也沒有。這也很有意思。

梁鴻:《花腔》的這種仿真性還不能說是亦真亦幻,就是一個真實的虛構,或虛無的真實。包括你邊寫邊查資料,這好像和傳統小說完全不一樣,這是否意味著小說新的生成來源?

李洱:這在《花腔》裡面表現得比較突出,寫其他作品並不這樣。

梁鴻:再問一個問題,你寫《午後的詩學》是一動不動坐在書桌前寫的嗎?沒有查資料嗎?

李洱:基本上是這樣。

梁鴻:這太了不起了。但所有人都認為你在「掉書袋」,有賣弄之嫌。人們這樣說的時候意味著你肯定是在不停地翻閱東西,然後再去寫。

李洱:我早年特別喜歡哲學美學書籍。對我來講,它的意義不在於是什麼體系,更多地在於是一種細節。比如前兩天我在寫一個學者的生活,他的智商非常非常高,幾乎和愛因斯坦一樣高。在現代生活中,好萊塢影星莎朗·斯通也是高智商的象徵,她的話和海德格爾的一句話有相通之處。我就通過這個研究者把他們聯繫在一起。實際上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的共同特徵是聰明。我的任務就是要把他們聯繫在一塊。對別人來說是一種知識,對我來說,是一種細節。一般人把這細節當作動作,而我,把它當作一種聯繫,或者說,我把這種聯繫也當成一種細節。

梁鴻:這對作家是一種新的考驗,這種小說的來源意味著作家必須擁有足夠豐厚的知識儲備。你可以說糞便學、巴士底病毒是虛構的,但其中的知識點和細節都是真實的,它要求作家起碼能知道。並且,你得理解他們之間微妙的相通之處,比如莎朗·斯通和海德格爾之間的關係,同時形成某種反諷的東西。這是對作家智力的考驗。我敢肯定,別的作家在讀的作品時,都有驚歎的感覺,李洱這傢伙太不得了,怎麼知道這麼多知識!我覺得現在作家之所以作品顯得單薄,與知識儲備不足有關係。

李洱:也可以說是狗屁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