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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常識」的懷疑

梁鴻:有一個問題我一直在思考:徹底的虛無背後是否是一種簡單化?是否是一種複雜的簡單?這似乎與加繆的虛無哲學恰恰相悖。《西緒弗斯神話》最終展示的是虛無之愛,生存之意義,賦予了生命自足存在的意義。但是,《光和影》中,沒有感覺到某種寬有,就哲學意義而言的,把人給釘死了。如結尾處關於章老師的敘述。當章老師顫巍巍的被兩個高大的學生挾持著站在孫良面前時,你覺得非常惡毒。完全可以是更為複雜的存在,比如虛榮、權勢、霸道,但也不乏想像和田園詩的虛構。現在的結尾,乾淨利索,恩斷義絕,又鋒利無比,但也封住了人性的所有出路。

李洱:再說一遍,至少在我看來,小說是一種否定的啟示,是在否定中尋求肯定。或者進一步說,我幾乎認為這是我的寫作信條。在寫作《花腔》之前,我確實沒有塑造過所謂的正面人物,那種能夠提示生活的方向感,能夠直接地激發人們心中的健康力量的人物。重要的原因是,當我在寫現實題材的作品的時候,我必須非常小心,我不能隨意給出許諾。對於成年人來說,清醒地認識到真實的痛苦總比糊塗地相信虛假的幸福要好,因為認識到痛苦你才有可能改變現狀。你可以看到,在現代主義作品當中,最後的幸福的許諾其實只是一種願望。伯格曼的電影《呼喊和細雨》,結尾處有一個很溫馨的場景,令人感動,三姐妹在花園裡蕩起鞦韆,詩意蔥蘢。可實際上,那是對已經消失了的一個生活片斷的回憶,是過去而不是未來。柏格曼是非常清醒的。

梁鴻:前段時間,我看到你的一篇短文,是寫庫切的。

李洱:庫切的小說就很能說明問題。你可以想一下,庫切的人物和故事,如果出現在托爾斯泰筆下會是什麼樣子,出現在福克納筆下會是什麼樣子。你閉上眼睛就能想出來的。在托爾斯泰和福克納的小說中,人類的正面價值體現在哪呢?不是女傭就是傻子,不是受苦的妓女就是流汗的奴隸。當他們有這種寄托的時候,實際上,當然你可以認為我是胡扯。他們把那些人寫成了原始人,一種沒有受過文明侵蝕的人,或者是被壓迫的苦力,靠身體吃飯的人。但是,我們不妨想一下,這種經驗真的可靠嗎?儘管你會被他們的藝術所感染,但我自己感覺,稍一追問,你立即會覺得疑點多多,難點重重。

梁鴻:庫切的處理方式與此不同。

李洱:看庫切的《彼德堡的大師》,不瞞你說,連我都感到了殘酷。殘酷在哪兒?殘酷在於,庫切要動刀了,對托爾斯泰的正面人物動刀嘍。庫切完全做了新的解釋。比如,對書中的那個女孩子,要是叫托翁來寫,不用問,肯定是正面的化身,光明的代表,美好未來的象徵。但是庫切卻把這個小女孩處理成整個悲劇世界當中最重要的一環。庫切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那一章起名為《毒藥》。所以,有時候我覺得庫切的小說是我寫的。你別笑,我是認真的,遇到好的小說,你會覺得那是你寫的,因為你也想寫那樣的小說嗎,你覺得是一個不認識的人完成了你的夢想。所以讀庫切的小說,我覺得與我的感受非常非常相近。我能夠感覺到庫切的深思熟慮。當他這樣去寫虛無的時候,作家的態度是很積極的,他有勇氣去穿透那種虛無。他敢於對所有公認的、所謂的不言自明的真理性的東西進行質疑和徹底的審視和辨析。由此,在他的不相信的背後,會產生一種更積極的效果。對這個時代的寫作者來說,沒有常識,常識只是成為懷疑的對象的時候,意義才能產生,才能成立。

梁鴻:納博科夫曾經對「常識」做過非常精彩的論述。在他看來,「常識根本是不道德的,因為人類的自然品性就像魔術儀式一樣毫無理智可言,這種儀式早在遠古的時期就存在著。從最壞處說,常識是一個正方形,但是生活裡所有最重要的幻想和價值全都是美麗的圓形,圓得就像宇宙,或像孩子第一次看到馬戲表演時睜大的眼睛。……謙和的先知、穴居的巫士、憤憤不平的藝術家、不守規章的小學生全分承著同樣神聖的危險」。「神聖的危險」,這個詞用得非常好,因為這種違背常識的大膽意味著作家要承擔危險。庫切在把寫小女孩的這一章稱為《毒藥》的同時,也否定了小女孩身上所具有的原型性的隱喻系統,純潔的、美好的,這是所有文明都認同的。

李洱:小女孩和她的母親都是為無政府主義者幫忙,至少在書中,她們帶來更大的暴力。因此,庫切大膽地稱之為《毒藥》。庫切對所有正面的負面的東西都試圖做出新的理解。在《恥》裡面,作者寫一個教授搞女學生,被開除後,回到他女兒那裡過了十五年。有一筆非常厲害,在經歷了所有的事情之後,有一天教授突然看到了這個女學生,他發現他仍然有性衝動。我想這表明了庫切的觀點。他肯定了這個教授的情愛,他的行為被別人看成是淫亂的,但實際上他是真的喜歡這個女孩,或者說,他喜歡的是自己身上那個被激發起來的情愛。當然,所有的道德、法律都認定他是恥辱的。你可以想一下,這個故事讓中國作家來寫,一定是另外一副模樣。如果不是直接的道德控訴,那就是先來上幾段慾望化的書寫,最後再來上一段道德控訴。我由此想到,米蘭·昆德拉的處理方式,當然與庫切也有不同。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當中,昆德拉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寫。在他的筆下,特裡莎也被當成一個純潔的女孩來處理,他把她當成是從樹脂塗覆的搖籃裡漂來的孩子嘛。書裡面寫到,特裡莎為了報復自己的丈夫托馬斯,去找那個工程師也就是那個克格勃特務偷情,讓人吃驚。當然首先是讓特裡莎吃驚的是,特裡莎竟然有了性衝動,下身濕潤起來。這也是昆德拉的厲害之處。

梁鴻:我覺得一個作家能否用這種眼光,還不僅僅是眼光,這樣一種思想對人類更深的領域進行探討,不惜冒著被道德審判的危險,被整個文明體系唾棄的危險,是非常重要的。保持著對真理的懷疑態度,作品充滿深刻的辨析與思索,這也是你們這一代小說家最明顯的優長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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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梁鴻,女,批評家,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文系教授。1973年生於河南鄧州。2003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致力於中國現當代文學文化研究,文藝思潮研究。發表學術訪談著作《巫婆的紅筷子》、學術著作《外省筆記》、《當代文學敘事美學的嬗變》等,以及在海內外產生重大影響的非虛構作品《中國在梁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