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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腔》之知識分子題材 流動的花腔,什麼是歷史的真相

孫小寧:《花腔》是你重要的一部長篇,也是中國作家知識分子題材中的佼佼者。我看重的是它傳達出的知識分子在歷中選擇當中難言的那部分。主人公葛任選擇了隱居,各種政治勢力帶著不同的使命而來,想要把他放在他們想要擺的位置上。通篇都是不同人圍繞著葛任的「有甚說甚」,但這到底通往歷史的真相,還是不同人的「花腔」?小說留給我們許多疑惑。重讀《花腔》,我在想,李洱不是在探求真相,而是在表達對歷史真相的疑惑。

李洱:寫《花腔》的時候我很猶豫,就像走鋼絲。這有點像書中的人物。他們在講述葛任的故事的時候,也是東躲西閃的,不敢一錘子定音。敢於一錘子定音的,肯定是句廢話。事隔多年,我幾乎還能想起書中某一句話是怎麼說的,前面一句是什麼,後面那一句是什麼。因為那種猶豫的寫作加深了我的記憶。可是奇怪得很,如果你叫我把整部小說要表達的意思完全說出來,我又不知道該從何談起。對「歷史的真實」的困惑,顯然是小說要探究的主題之一。可是,經過那麼多人的講述,我們最後看到的真相,可能就是那些材料,那些眉飛色舞的講述,那些腔調。要說什麼是真實,什麼是真相,那麼此時此刻我們正在經歷的事情,就是真實。一分鐘之後,它就成了回憶。當我們拿起筆去記錄的時候,就已經免不了要丟三落四了,要添油加醋了。如果考慮到,小說的那三個人,差不多是槍逼著,或者是在利益和美女的誘惑下,去講述故事的,那麼他們所講的故事與當初的那個真相,距離就更遠了。我比較滿意的是,主人公葛任的命運,通過那些講述還是比較清楚地呈現了出來,絕大部分讀者還是能夠感覺到葛任的基本性格,感覺到他的悲劇性,感覺到他作為一個人在面對歷史,面對現實的時候,要做出一種選擇是多麼困難。我想,這部書的很多讀者,其實都能從葛任身上看到自己的命運。

孫小寧:葛任與瞿秋白,令我想到基耶洛夫斯基的電影《維洛尼卡的雙重生命》,我特別喜歡劉小楓對它的詮釋,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一個痛哭,另一個會有感應。在你創作的時候,葛任與瞿秋白的雙設,是不是你最得意之筆,你是怎麼想的?

李洱:很感謝你的這個理解。那也是我喜歡的一部電影,你的這個比喻很貼切。我承認,葛任身上確實有很多瞿秋白的影子。我多次想過,如果瞿秋白沒有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死去,而是經歷了長征,到達了延安,他的命運會是什麼樣子?死當然肯定要死的,即便沒有肺病,他也會死去的。如果他僥倖沒死,而是通過隱居活到了「文革」,他也會死的,即便他沒有病,小酒喝著,愛情美滿,兒孫滿堂,他也會死的。不過,要把這兩個人做比較的話,我想說,就命運的複雜性而言,瞿秋白好像還比不上葛任。葛任思考的問題,面對的困境,只能比瞿秋白更多,而不可能更少。因為我們的現代史和當代史,越到後來越複雜,有些事情是瞿秋白沒有經歷過的。

孫小寧:我把《花腔》形容成流動的花腔,因為你嘗試了一種正文與解釋性附本互文穿插的結構。韓國評論說:線索很多,但李洱頭腦並沒亂。我的驚歎也在這裡,我理解,這都是你的謀篇,一切都統在你要完成的對中國一段歷史的看法上。這可能才是韓國知識界的共鳴點吧?

李洱:很早就想寫一部書,由正文和附本構成,有無數的解釋,有無數的引文,解釋中又有解釋,引文中又有引文。就像從樹上摘一片葉子,砍下一截樹枝,它順水漂流,然後又落地生根,長出新的葉子,新的樹枝。或許人的命運就存在於引文之中,就存在於括弧內外,也許那就是他命運的疆土?寫《花腔》,正好用上這種敘事方式,我認為它最適合表達我對歷史和現實的一些看法。

韓國作協秘書長金在湧說這部書至少可以在韓國賣二十年。不止一個韓國作家和批評家在和我交流時告訴我,小說的主人公很像韓國的知識分子。後來我才知道,韓國很多學者,以前都住過監獄。韓國有一個學科,就叫「魯迅學」,研究魯迅的那些人很多都是在坐牢期間愛上魯迅的,這使得他們對歷史的體認比我們這邊的學者要深切。所以,他們是帶著這種體驗切入文本,與小說中的人物進行交流和對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