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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從知識分子到農民(6)

吳虹飛:有沒有覺得西方人看中國的小說,像看某類社會文獻?

李洱:比如說我在德國接受採訪的時候,記者經常問我衛慧、棉棉的問題。我坦率地告訴他們,如果她們是作家,我就不是作家;如果我是作家,她們就不是作家。我們的差別就有這麼大。

棉棉其實寫得不錯,是自動寫作,但問題就在這裡,當一個人以作家要求自己的時候,他必須有一定的技巧,必須有文學史的判斷,知道自己的東西跟別人哪點不一樣,否則寫作是無法繼續下去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棉棉就是高玉寶。

衛慧則非常極端,但是假極端,虛構的極端。那種生活不是她的生活,不是中國的生活,是她從亨利·米勒的作品裡讀來的生活。這就變成一個基本的問題:絕對虛假的寫作和最本真的寫作,都有可能導致寫作無法持續。她們兩個正好代表這兩種狀態。

吳虹飛:現在文學有很多問題。比如,主流系統推崇的那些作家,並不夠好,而且許多人根本不是作家,卻也打扮成作家。我感到最要命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萎縮,缺乏精神上真正的力量。

李洱:我常常有一種感覺,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們並不知道。他們寫作,然後拉開抽屜鎖了起來,又加了密碼。有各種可能性,一種是他們不願意發表作品,不願意加入合唱,不願被納入秩序。你可以說,他是自私的人,自戀的人,也可以說他是高貴的人。還有一種可能,是他們雖然發表了作品,但被我們忽略了,因為他們表達的經驗與我們有背離,但那種背離又沒有誇張到炫目的地步,所以我們遠視也好,近視也好,都沒能看見。跟他們相比我已經很幸運了。文學體制,文學史體制,是一個有趣的東西,它會過濾掉一些非常豐富的內容。篩子的網眼很大,篩出來的都是大塊文章、所謂的成功人物。但什麼是成功?在平庸的年代裡,成功是一個很可疑的概念,它往往是商業包裝和自我吹噓的混合物。它唯一的必要性就是帶來銷量,但是在五年之後,兩三年之後,甚至兩三個月之後,有沒有人會想起來你這本書?都是白忙。精神上的力量?失敗算不算一種力量?我們現在所謂的精神上的力量,往往是指成功者的憤世嫉俗,有一種外在的衝勁,用高射炮打蚊子,用掃帚打死老虎。真正的力量,是雪被下面的草尖,是小鳥的紅喙,看上去很微弱的,只是我們往往不知道愛惜。

吳虹飛:在這種狀況下,你作為一個當代作家如何自處?

李洱:當代作家每個人都被失敗感籠罩著。我們最早接受的文學教育使我們想表達某種思想、經驗、觀念,並使之成為某種思想資源。但現在這種可能性已經消失了。作家不得不接受這個失敗的命運。很多作品踮著腳去迎合,而不是腳踏實地地去表達,很糟糕,我感覺。

這是一個不重視內心生活的時代,價值觀分崩離析。但也許通過財富的積累,人們會重新認識到文學藝術的美和意義。很多貪官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學文學,是吧?很有可能。我還是比較樂觀的。

吳虹飛:你認為幸福是什麼?

李洱:幸福成了時間概念,成了一種嗅覺,瞬間的,細微的,具體的。聞著嬰兒身上的氣息,肯定是幸福的,可你也不能一直抱著他——他也要尋找幸福,你不是他的幸福,他的幸福是吃奶。寫出滿意的小說,當然也是幸福,類似於嬰兒吃奶。

吳虹飛:你認為自己是否忠於自己的內心?如何才是誠懇的寫作?

李洱:在寫作的時候,我無限忠於自己的內心。糟糕的是,這個時代的內心生活更多的時候是一種不良反應,是一種創傷性經驗。寫作就是對這種不良反應的表達和反省。你剛才說到幸福,我還想補充一句,最正確的答案好像就應該是,內心平安就是幸福。可是,至少在現在,絕大多數時候,內心平安其實是一種罪,因為它表明了你的犬儒,你對秩序的認同,你的放棄。所以,在寫作上你既要表達,又要對自己的表達做出必要的反省。寫作類似於你眼睜睜地看著某種體外手術,做的是自己,被做的也是自己,最擔心做壞的當然還是自己。

(張瑩瑩對本文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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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吳虹飛,筆名阿飛,作家,記者,「幸福大街」主唱。侗族,清華大學環境工程、中文系科技編輯雙學士,現當代文學碩士。2005年出版樂隊搖滾專輯《幸福大街》,著有《小龍房間裡的魚》、《阿飛姑娘的雙重生活》(2003)、《失戀日記》(2004)、《木頭公仔》(2005)、《徵婚啟事》(2005)、訪談錄《這個世界好些了嗎》(2007)、《娛樂至死的年代》(2007)、訪談錄《童話》(200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