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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從知識分子到農民(5)

吳虹飛:你怎麼體驗生活的?

李洱:今天下午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某個出版公司跟電視台合作,邀請一批作家跟普通人一起生活,然後寫出這個普通人的傳記,電視台再拍成電視片。他問我有沒有興趣,我說沒興趣。我每天跟自己、跟朋友在一起,過普通人的生活。有人老覺得自己過的生活不是生活,非要「體驗生活」,那是他忽略內心生活,忽略真正的生活。

吳虹飛:你平時的寫作是什麼樣子的?語言的密度、細緻,是怎麼達到的?

李洱:我是一天寫七八個小時,最後能留下一千字就謝天謝地了。各有各的習慣,所謂貓鑽貓洞,狗走狗道。有的人,比如我的朋友閻連科,一天只寫兩個小時,而且一寫就是幾千字,大寫意,潑墨。我不行,一天到晚磨磨蹭蹭,就像在磨洋工。一個句子,放在這裡好,還是放在那裡好,諸如此類。有點把小說當成女人了。同樣是一團脂肪,長在乳房上是一種豐滿,長到腰上就是贅肉了。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寫小說,尤其是寫長篇,最要命的是你的想法一直在變。我常常感到這個時代不適合寫長篇,因為你的經驗總是會被新的現實擊中,被它衝垮。你的想法,你的觀念,也就一直在變化。曹雪芹那個時代最適合寫長篇,賈寶玉是什麼人,有什麼想法,曹雪芹事先都知道,按部就班寫出來就行。雖然那個時代也在發生著變化,可那個時代的價值觀念卻穩定得就像門前的石獅子。可是現在,賈寶玉接一下電話,是林黛玉的,林黛玉說她在什麼地方按摩,今天回不了賈府了,賈寶玉立即覺得這個女孩不能要了。現代小說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大概是「突然」,突然怎麼樣,突然不怎麼樣。現在你睡個午覺起來,你的想法可能就變了。這種情況很不適合寫長篇,至少不適合再寫原來意義上的那種長篇。

吳虹飛:你可有尊崇的作家?

李洱:兩個,一個是加繆,一個是哈維爾。哈維爾的作品,譯成中文的我全都看過。他不是一流作家,但他是一流的文人。當了總統之後,他的秉性也沒改。他踩著滑板接見貴賓,抽空就寫荒誕派戲劇。

吳虹飛:你如何看待作家的道德感?

李洱:還是談美德吧。從專業角度講,準確是作家的唯一美德。

吳虹飛:寫作給你帶來了什麼?一點名?一點錢?你最開始寫作的時候有什麼目的或者動力?

李洱:不是一點名,一點錢,而是一點點名,一點點錢。寫了這麼多年,我的目的已經變得很簡單了,就是寫出自己心目中的小說。

當代作家都被失敗感籠罩著

吳虹飛:現在讀書界、媒體圈子比較認可的卡佛、厄普代克,你怎麼看?你在《閱讀與寫作》一文中提到的馬爾克斯等外國作家,好像對今天的都市人群來講都太陌生了,太嚴肅了。

李洱:我讀卡佛應該是在(19)89年前後。卡佛是個好作家,好的短篇小說作家。那時候我還在學校教書,我給學生們講過卡佛,講他的名篇《大教堂》。有個女生突然淚流滿面。我也沒有勸她,因為卡佛的小說不會讓人號啕大哭、影響課堂秩序的。後來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卡佛的玫瑰和香檳》。卡佛死前曾經站在床前凝望玫瑰,卡佛最後一篇小說寫的是他的導師契訶夫的死,寫契訶夫死前喝香檳酒,香檳酒的瓶蓋自己蹦了出來。這兩個細節的意義非常接近。卡佛是以此向前輩作家致敬,為今生的告別,也為來世的相聚。寫作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從契訶夫到卡佛,再到後來的作家。一個作家,往往是在他走向生命終點的時候,他才能夠最終懂得什麼叫死,什麼叫生,什麼叫幸福。困惑和疑難在那一刻悄然遁形,然後它們又再次現身,要求後世作家做出解答。

你說讀書界和媒體現在終於認可了卡佛,我不敢相信。這個月他們認可的是卡佛,下個月是誰?

吳虹飛:你對顧彬的一系列言論怎麼看?他畢竟是一個頗可掂量的漢學家。

李洱:顧彬在德國有個綽號,叫「痛苦的耶穌」,可見他在談論德國文學的時候,也很痛苦。顧彬的「垃圾論」出來之後,他在漢語文學界很痛苦,說他沒說過這話,他只是說某某作家的作品是垃圾。邱華棟就跟他做了訪談,可是那個訪談卻沒有地方發表,因為中國的很多媒體只願意聽他罵中國作家,對他別的話不感興趣。哈,最早的媒體只是在借顧彬之口罵人,人家要是不罵,我們的媒體能活活急死。注意了,請他罵的是作家,而不是別的什麼家。如果他罵了別的什麼家,我們的媒體要麼不感興趣,要麼不敢刊登。這是不是很有趣?媒體先塑造出一個自己需要的顧彬,然後別的媒體一哄而上,去討論同行們精心創作的那個作品,而作品主人公的真實想法,別人卻很難知道,也沒興趣知道。耶穌若真的復活了,這會不會是他在傳媒時代的真實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