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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洱|從知識分子到農民(4)

吳虹飛:中國有許多的鄉土文學,比如沈從文的《邊城》;後來如《紅旗譜》、《暴風驟雨》;再後來如《白鹿原》。你覺得你寫的是真正的鄉土中國嗎?

李洱:我也不能說我寫的就是真正的鄉土中國,只能說我寫出了我的鄉土經驗。什麼是經驗?經驗就是活潑的印象。如果現在還有人去寫沈從文式的鄉土小說,他要麼是傻瓜,要麼是裝傻。再說了,你都「無論魏晉」了,幹嗎還要寫小說?應該學習的是沈從文處理經驗的方法,而不是照搬他的方式。只有跟沈從文不一樣,你才是對沈從文的尊重。在問題的另一面,我也不喜歡通過寫作來訴苦,訴自己的苦。有些作家,不把人寫哭絕不罷休,然後到處簽名售書,胳膊肘都磨破了,都影響他打高爾夫球了。他的苦,其實是高爾夫球沒有打好的那種苦,不是球不進洞,而是找不到球了。那種苦當然也很真實,很活潑,但如果非要通過寫農民來表達自己的這種苦,我就得把書放下了。當然,我知道很多人喜歡這種寫法,莫非他們平時也打高爾夫?

吳虹飛:《石榴樹上結櫻桃》在德國出版後,書店為作者舉辦作品朗誦會,這樣的形式在中國可以實現嗎?

李洱:中國已經有了——巴金百歲誕辰的時候,《收穫》就舉辦過朗誦會,請一些作者朗誦自己的作品。我覺得這種形式很好,跟買花籃買蛋糕一樣好。當時我朗誦的是《瘖啞的聲音》,一篇寫通姦的小說,別人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開個玩笑,作者朗誦還有可能對播音美學產生影響。你想想賈平凹去朗誦《秦腔》,肯定有意思。在德國我朗誦過幾次,有個女演員,在法斯賓德的電影裡演女主角的,她朗誦德文,我朗誦中文。她聽不懂中文,但她說聽了我的朗誦,有助於她理解作品。其實我也能從她的朗誦中聽出一些感覺,好像小說是她寫的。我們到酒吧裡喝了一杯。我借花獻佛,向她敬酒,為了文學帶給我們的那種奇妙的感覺。它本來就不僅僅是你寫的,不僅僅是寫給自己的,它還是別人寫的,寫給別人的。

吳虹飛:你的書的德文版在德國引起很大反響,法文呢?

李洱:法文版的翻譯和出版,很有意思。一個譯者快翻譯完了,最後又決定不翻譯了。不翻譯的原因是,他無法接受我的小說。他是在「文革」時候學的漢語,是在復旦大學。他無法忍受小說中對「文革」的議論和描寫。可是出版合同已經簽了,眼看合同就到期了,怎麼辦?只好徵求我的意見。問我如果願意打官司,他們也沒辦法,如果不打官司,就多賠付一點違約金。還是這個好,因為我也沒有時間打什麼官司。當然最主要的是,我對那個譯者突然尊重起來了。他有自己的文化立場,為了他的立場,他可以放棄自己的經濟利益。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我尊重嗎?太值得了。我就跟法國的出版社講,我倒很想認識這個翻譯家,想請他吃頓飯,跟他交流交流。我還引用了我的朋友李佩甫的一句話:「你給我一個蘋果,我給你一個蘋果,每個人手裡還是只有一個蘋果;你給我一個思想,我給你一個思想,我們每個人就有了兩個思想。」我告訴他們我不是開玩笑,真的不是,可他們卻不信。

吳虹飛:《花腔》體現了對結構和語言的追求,你使用了大量引文。

李洱:《花腔》接近了我的小說理想。總有一天我們會發現,我們留在世界上的東西是一些混亂的、錯亂的、矛盾百出的文字,各種看上去跟你距離甚遠的引文構成了你的生活。一個人通常是在別人的記憶中存活的。除非你寫自傳,但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沒有時間寫自傳或者只願意寫詩的人只能把他的生活讓給別人來寫。比如《花腔》的主人公,他不願意去寫散文,他只願意寫詩。

準確是作家的唯一美德

吳虹飛:你小說中的人物跟你是什麼關係?

李洱:我作品中的人物都不是很壞,所以我這個人也不是很壞;他們分裂得也都不是很厲害,所以我分裂得也不是很厲害。所有寫醜惡的作家,思想都有醜惡的部分。因為人寫黑暗的時候,是以自己內心的黑暗為依據的,自己黑暗不到那一步,你就寫不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