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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景

我無數次走過無人的空曠大地,總是邊走邊激烈想像腳下這片土地的命運。

越走,風越大。漸漸地走到了烏倫古河岸的最高處。

迎風站立,風聲劇烈地呼嘯耳邊,滿天嗚嗚作響。站在這大江大河般轟鳴的巨風之中,近在咫尺的聲響都很難聽到。

但是,稍微側轉一下身子,耳朵換一個角度,那轟鳴聲倏地退卻。像突然間「啪」地一下跌落在腳下。耳畔空空蕩蕩,清清淨淨。

只有頭髮和裙擺順風勢高高飛揚,證明風仍然在原處進行著。只是已經屏蔽了我的雙耳。

站在最高處,站在喧囂和寂靜的分界線處,我像是這喧囂與寂靜碰撞的產物。而眼前滿目空蕩蕩的葵花地,空株稈整齊而密集地沿河岸排列到視野盡頭。農田邊緣的林帶則是荒地與綠野的分界線。這一條條綠色林帶,則是荒地與綠野碰撞的產物。

忙碌的收穫時節終於接近尾聲,我再也不用趕牛了,閒暇時間陡然增多。

每天我都會以蒙古包為起點,向各個方向走很遠很遠。直到太陽偏西,氣溫下降才慢慢回返。

後來我發現了一處小小的美景。從此除了那裡,基本上就哪兒也不去了。

它位於東面那條細淺而乾淨的小河(就是我曾經想在那兒洗澡的那條河)下游野地裡。那兒有一處突然出現的斷崖狀地形。於是河流到了那裡便突然墜落,站成一條瀑布。瀑布下方被水流長年衝擊,形成一個水潭。

水潭不大,約一張雙人床的面積。但是非常深,並且清幽幽的,一望見底。水潭四周是潔白的沙地。沙地邊緣長滿蘆葦。有一條細微的小路倔強地通往此處,那是牛走出的路。

每當我獨自一人去到那裡,走過彎曲狹長的小路,扒開最後一片蘆葦,像拆開禮物一樣,心中激動難抑。這單調荒野中的小小意外,在我心中觸發的驚異與喜悅不亞於國家5A級景區。

它首先是個秘密,其次才是美景。

每當風勢轉烈,水邊蘆葦在風中猛烈地動盪,我想大聲呼喊,又生怕暴露這一切似的苦苦壓抑。又想哭訴,又想辯解,又想致歉。但最後開口的,卻只有讚美。

像一個毫無罪過的人那樣用力地讚美,裝聾作啞一般讚美。一遍又一遍地,讚美高處堅硬光滑的藍天,讚美中間強大無盡的風,讚美眼前這秘密之地。彷彿只要讚美,世界便有所回應。

但是,心裡卻明白,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讚美。甚至根本不需要我。無論我多麼需要著這一切。

當風勢漸漸緩和,世界趨於平靜,我心中的激動也像走到盡頭般停止下來。

我叔叔也來過這裡,他回來給我們描述:「那個地方好得很!拉一圈鐵絲網圍上,再蓋兩間房子,擺幾張桌子,就可以開農家樂了。」

他每當看到風景優美的地方,都會說:「好得很,就像農家樂一樣。」

我媽則只會反覆稱歎:「嘖嘖,好看。真好看啊,嘖嘖嘖。」

有時我覺得那個地方可能只有我們三個知道。但走在荒野中,又覺得任何一個迎面走來的人其實都知道。否則他怎麼會露出會心的笑容?

我每天去向這處小小的,深藏的美景。心中有小小的依戀,貓須般輕輕觸碰胸腔。有時會設想永遠生活在此處的情景,但這種想法也脆弱如貓須。

葵花已經收穫了,我將永遠離開這裡。並從此再也不會重返此地。

突然強烈厭惡自己的隨遇而安。厭惡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間和所有陌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