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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

有一天我媽從地裡回來,反覆向我誇讚今天遇到的一隻神貓:「它寸步不離地跟著人走。人到哪兒,它也到哪兒。我都見過它好幾次了,每次都是這樣。」

我說:「這有什麼稀奇的。」

她問:「那你見過整天跟著人到處跑的貓嗎?」

我細細一想,嘖,還真沒見過。

我見過的貓統統特立獨行,只有人跟著跑的份兒,哪能忍受給人類當走狗——哦不,走貓。

我見過的貓,除非生命遭到威脅——比如天氣極寒,或受傷,或飢餓,或缺少產仔的適當環境——那時,它們才諂媚於人,一見到人就跟著走,渴望救助。

可眼下這隻貓,顯然不屬上述任一情形。

我後來也見了它一次,果然稀奇。

那家人承包的是我家隔壁那塊土地。人口蠻多的,每天上工下工,都會經過西邊的水渠。那隻貓儼然也以勞動者的姿態行走其中。昂首闊步,理直氣壯,好像它這一天干的活不比別人少。

我媽和我商量:「假如我向那家人討要這隻貓,你覺得他們會不會給?」

我說:「只聽說要貓仔的。人家都養這麼大了,你好意思開口嗎?」

她想了想,說:「那我就去借貓,我對他們說家裡有老鼠,借來養幾天。然後我就拚命餵它好吃的,說不定它就不想回去了……到時候,我們就賴著不還。」

又說:「他們是外地人,他家葵花又比我家打得早,說不定過幾天就撤了。這一忙起來,哪還能顧得上貓的事。」

我忍不住問:「那貓有那麼好嗎?」

她說:「特好。它一直跟著人走。」

到了第二天,她果真就找到那家人,期期艾艾開了口。

結果大出人意料。對方直接把貓送給她了。

她驚喜又不敢相信:「這麼好的貓,你們為啥不要了?」

對方回答:「不是我們的貓。」又煩惱地說:「不知為啥,它非要跟著我們走,甩都甩不掉。」

我媽抄起貓就跑。

回到家,摟著貓喜滋滋地親了又親,對它說:「好啦,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家的貓了!」

這隻貓估計有戀人癖。它不但是個跟屁貓,日常生活中對我媽和我百依百順,整天像只死貓一樣拉直了任摸任擼。也不挑食,還能逮老鼠。簡直就是一隻經濟適用貓。

但是,第二天就暴露了本性。

它把大狗醜醜咬得兩天不敢回家……

那一幕情景我若非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

醜醜何其凶狠啊!而且體態巨大,跟個小牛犢似的,追咬羚羊的時候跟玩兒一樣。偷鞋子的時候更是方圓十里沒人追得上。

可面對跟屁貓,慫得跟耗子似的。

醜醜和跟屁貓初次見面,對峙了不到一秒鐘,跟屁貓「哇嗚」一聲衝上去就咬!

醜醜傻眼了,它沒有正式進入談判程序呢。就算進入了談判程序,往下總還有宣戰程序吧?可這隻貓啥程序也不講,啥解釋也不聽。於是醜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咬住了命門——喉嚨。

跟屁貓的進攻不但精準,而且狠辣,咬住後絕不鬆口,四隻爪子緊緊抓住狗毛不放。醜醜鬼哭狼嚎,上躥下跳。好容易才把貓甩掉,貓落地的一瞬間立刻又反撲回去,撲上去接著咬。一口,一口,再一口。毫不猶豫,毫不留情,還伴以震懾性超強的怒吼。

這哪裡是中華田園貓?這分明是中華田園虎!

我和我媽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半會兒竟然忘了上前營救。

而醜醜這傢伙,前失先機,後喪膽魄。只顧著吱哇亂叫,顏面盡失。

我和我媽好容易回過神,一齊衝上去,拚命拉扯,才將它從貓口救下來。這傢伙也顧不上道謝,夾著尾巴掉頭就跑。

跟屁貓首戰告捷,第三天又趁熱打鐵,把路過我家蒙古包的一頭牛咬了。

那真的是一頭牛啊……體態至少至少比貓大一兩百倍啊……

跟屁貓的戰術仍然沒有變化。仍是狹路相逢,一個眼神兒不對,衝上去就咬。

我看其他貓襲敵之前,先伏身相峙,再嗚嗚警告,再甩無數眼鏢。然後聳肩齜牙,拉開架勢鬥狠示威十來個回合,最後實在談判無效了才正式拉開實戰。可這一位,毫無章法可言,完全無視江湖規矩與日內瓦公約。

狗被貓咬成了耗子,牛則快被咬成了狗。它驚得仰天長嘶,發出了時代最強音。好容易才甩掉貓,尥著蹶子一溜煙就跑得沒影兒了。

唉,要是早幾天得了這神貓,我何至於趕牛趕得那麼辛苦!

經過這兩戰,跟屁貓奠定了不可動搖的江湖地位。我和我媽再想胡擼貓毛的時候,忍不住手下一頓,千思萬想,心潮起伏。

後來我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擔心它會不會欺負賽虎和雞。結果人家才不屑於此呢,人家一看就知道這兩者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對了,說的是散步。

葵花地裡的最後一輪勞動也結束了,在等待葵花收購的日子裡,每天晚餐之後,我們全家人一起出去散步。

真的是全家人——跟屁貓也去,賽虎也去,一隻膽大的兔子也非要跟去。

醜醜最愛湊熱鬧,它絕不會落下此類集體活動。但它怕貓,只好遠遠跟著。

此外,未入圈的雞也會跟上來。天色越來越晚,雞是夜盲眼,漸漸無法前進了,喚半天才挪幾步。我媽便彎腰抱起它,繼續往前走。

我媽不時說:「要不要把鴨子帶上?你猜鴨子會不會跟不上來?」

不等我回答,又得意地說:「我家啥都有,我家啥都乖!」

我們這一隊人馬呼呼啦啦走在圓月之下,長風之中。我媽無比快樂,像是馬戲團老闆帶著全體演職員工巡城做宣傳。又像帶散客團的導遊,恨不能扛著喇叭大喊:「遊客朋友們,遊客朋友們,大家抓緊時間拍照,抓緊時間拍照!」

我也眷戀那樣的時刻。寧靜,輕鬆,心中飽滿得欲要盛放,腳步輕盈得快要起飛。那時的希望比平時的希望要隆重許多許多。

我媽走著走著,突然問我:「聽說你們城裡有買那種隆胸霜的?」

「隆胸?」

「是啊,就是往奶上一抹就變大了的藥。」

我瞟一眼她的胸部,問:「你要那個幹嘛?」

她得意地說:「我告訴你啊,這可是我想出來的好辦法!用那種霜往我們家狗耳朵上一抹,耳朵不就支稜起來了嗎?該多神氣!」

我一看,果然,我們家大小兩條狗,統統都耷拉著耳朵,看上去是挺蔫巴的。

「連個貓都打不過,還好意思支稜耳朵……」

我媽整天操不完的心,狗的耳朵立不起來她也管。公雞踩母雞,踩得狠了點兒,她也要干預。貓在外面和野貓打架,她也要操起棍子衝上去助戰。每天累得夠嗆,滿臉「隊伍不好帶」的痛心樣兒。

直到這會兒,她才感到事事舒心。在靜謐的夜色中,領著全家老小晃蕩在空曠的河邊土路上,又像一支逃難隊伍在漫長旅途中獲得了短暫而奢侈的安寧。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仍在月光下散步,這回都到齊了。鴨子也一搖一擺跟在後面。我家新收的葵花籽裝麻袋壘成了垛,高高碼在拖車上,也慢慢跟著前行。突然又想起還有外婆,我趕緊四處尋找。然後就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