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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量

牛最喜歡吃葵花花盤。那麼花盤一定是最最好吃的。

至少比青草好吃,至少比復合飼料好吃。

至少,附在花盤最表層的那層葵花籽是最好吃的。別說牛,連我們人都覺得好吃。

在北方大地,誰家不出一兩個嗑瓜子落下的「瓜子牙」(門牙帶小豁口的人)?北方的冬閒時節太過漫長,不嗑瓜子幹什麼。

然而,最最想不通的是,連我這樣的不愛嗑瓜子的,都是個「瓜子牙」!

我真的不喜歡嗑……全都怪瓜子太香了。雖然不喜歡,但只要一嗑就沒法停下來。

只好嗑啊嗑啊,瓜子從左邊嘴角餵進去,瓜子皮從右邊嘴角湧出來……

嗑啊嗑啊,一直嗑到滿嘴打泡為止,一直嗑到口吐白沫為止……

我是真的不喜歡嗑瓜子,我是真的很少嗑瓜子!——然而無論我怎麼解釋都沒人相信。

大家久久地盯著我的「瓜子牙」。

好吧,連我這樣不喜歡瓜子的,都能嗑豁了牙,更別提喜歡瓜子的。

連我家賽虎都喜歡呢!

春天一連補種了好幾茬種子,剩下的種子被我媽隨便堆到床下。賽虎這傢伙一有空就鑽進去,窸窸窣窣地,吃得香噴噴。

但它不會嗑瓜子,便連瓜子殼一起嚼巴嚼巴吞下。

我媽看著不忍心,一有空,便幫它剝瓜子。邊剝邊罵:「媽的,老子幹了一天活,還得伺候一條狗!」

每剝完一小把,把瓜子仁兒撮在手心任賽虎舔食。看它吃得高高興興,便也高高興興。

雖然從另一個側面說明了我家狗的伙食差,但也說明了瓜子的確是個好東西。

就更別說兔子和雞了。敲完花盤,揚完渣,裝完包,剩下一大堆雜質多的碎葵花渣被我媽全留給了它們。個個吃得歡天喜地。

賣葵花時,我們自己會留下一部分,送到搾油廠搾油。搾出來的油一部分在店裡出售,一部分自己吃,夠吃一年的。搾油剩下的油渣也是好東西,哪怕已經被碾盡精華,雞和兔子仍然強盜一樣擠頭猛搶。

如此貧瘠的土地,卻生出如此香美的食物。這麼一想,就覺得必須得讚美土地的力量。

雖然其中也有化肥的力量。但化肥只能依從土地的意志而作用於植物。

人類甚至可以研究出無土栽培技術,卻仍然不能更改生命成長的規則。這種規則也是大地的意志。

我媽不喜歡化肥。雖然她和其他種植戶一樣,一點兒也離不開化肥的助力。

她年輕時讀書的專業就是農業,她的一個老師曾告訴她和她的同學,施加化肥是急功近利的做法,雖然一時增收保產,但如此持續不到三十年,土地就會被毀去。

她常常念叨:「已經三十年了,已經三十年了啊?」不知是憂慮,還是疑惑。

我不知「土地被毀去」具體是什麼概念,但是我卻見過「死掉的土地」。

真的是死了——地面堅硬、發白。田埂卻依然完整,一道挨著一道,整齊地,堅硬地隆起。於是整塊地看上去像一面無邊無境的白色搓衣板。上面稀稀拉拉紮著好幾年前殘留的葵花殘稈。也被太陽曬得發白。

我猜這是不是因為過量施加化肥,因為不合理灌溉,因為鹽鹼化,因為各種透支……等原因被廢棄了的耕地。

雖然戈壁灘本身也是硬地,但卻是生態系統完全正常前提下的硬。

戈壁灘再荒涼,也會覆蓋稀薄的植物。儘管這些植物完全混入大地的色澤和質地,看上去黯淡、粗拙。

可眼下這塊地,卻是極度不自然的硬。表層板結得異常平整光潔,寸草不生,毫無生氣。

像一塊死去的皮膚,敷在大地的肉身之上。

唯一的安慰是,到了春天,當其他的耕地裸露於無止境的大風之中,疏鬆的土壤失去草皮和堅硬地殼的覆蓋,成為沙塵暴的隱患。日復一日,水分流失,走向沙化……此處,卻以緊實的地皮,緊緊鎮壓鬆散的土壤。

——像死亡之後還緊緊擁抱孩子的母親。

突然又想起了河流的命運。

聽說在我們阿勒泰地區,有一條從北往南流的河,下游是無邊的湖泊。但是因為污染及其他的環境原因,這個湖泊漸漸退化為沼澤。

看上去好像是這條河流陷入了衰敗境地,實際上卻是它的最後一搏——它退化為沼澤,搖身一變,成為環境之肺,努力地過濾、分解所有施加於它的污染與傷害。以最後的力量力挽狂瀾。

我媽總是說:「這要是自己的地,還不心疼死了!要是自己的地,哪捨得這麼種!」

是啊,只有土地的主人才真正做到愛惜土地吧?只有真正的農民,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才能真正地體諒土地。

真正的農民,每塊地種上幾年,就會緩幾年再種。

或者每種幾年傷地力的作物——如葵花,會再種幾年能夠改良土壤的作物——如苜蓿。

耕地要輪耕,牧場也得輪牧。牧民不停地遷徙,也只為大地能得到充分的休息與恢復。

我無數次感慨北方大地的貧瘠。雖然耕種過的土地看上去都差不多,又整齊又茂盛。但再看看野地便知端曉——南方野外四季常青,植物濃密;而北方野地植被極為脆弱稀薄,看上去荒涼又單調。

可是,就算是力量再單薄的土地,對生存於此的人們來說,也是足夠應對生存的。

如果沒有我們這些掠奪者的話。

這片大地已經沒有主人,所有耕種於此的人全是過客。我們只租用此處一年或兩年三年。為了在短暫而有限的時間內達到利益最大化,我們只能無視基本耕種原則,無盡地勒索,直到土地死去——要麼沙化,要麼板結。土壤纏滿塑料地膜,農藥瓶子堆積地頭。

那時,我們的租期也到了。

我們眼下租用的這塊地就是一塊已經連續種了三年葵花的地。按理說該停種了,養兩年地再接著種。長期種植同一種作物,而且是油葵這樣消耗巨大的作物,不但損害地力,也會影響產量。

何況我們目前只能買到本地出產的種子。和近親通婚的道理一樣,如果同一塊土地上長出的種子再播種回原來的大地,會產生明顯的退化。

再加上去年冬天的罕見暖冬,早在今年年初,「旱情已成定局」的消息就已經四處流傳了。

可是我媽還是決定頂著各方面壓力再種一年。

河水依賴不了了,她便全賭在雨水上。

只因在春天裡,她聽當地上了年紀的哈薩克老人說,納吾爾孜節(春分日)那天若下了雨,將預示全年雨水豐足。

我媽說:「老人的話,還是要信的。」便孤注一擲,賣掉房子,把全部力量投入荒野之中。

果然,這一年的雨水極多,三天兩頭灑一陣。

可是,雨水多的同時,風也多……往往雨還沒灑幾滴,烏雲就被大風吹散。雨很快偃旗息鼓。

儘管損失慘重,甚至放棄了一塊土地,但眼看著河邊這塊地總算衝出槍林彈雨挺到了最後一刻,我媽還是很欣慰的。

事到如今,不賠就是賺了。

每當我一圈又一圈地繞著葵花地趕牛,保衛最後的勝利果實,累得大喘氣,喘得肺都快爆了時,心裡便想:大地的付出已經完全透支,我們必須用自身的力量填補。

葵花收穫了。雖然一百多畝地才打出來二十多噸葵花籽,但滿噹噹的四百多個袋子炫富一般堆在地頭,看在眼裡還是令人喜悅。

可一時半會兒卻怎麼也雇不到搬運的工人。

收葵花的老闆一再表示時間緊張,不能再等了。於是我媽和我叔叔一咬牙,自己上。

收購葵花的車沒法完全開到地邊,離了還有三十多米。

四百多袋,我媽和我叔扛了兩百多個來回。

三十多米距離,只算負重距離的話,每人共計走了六七公里。

也就是說,這老兩口,把二十多噸的葵花籽挪動了三十多米。

或者說,兩人各扛一隻五十公斤的麻袋,走了六七公里路。

好吧,又省了兩百塊錢工錢。

可是我叔的高血壓……

還有我媽的低血壓……

眼下這些從金燦燦轉變為黑壓壓的財富啊,不但搾乾了大地的力量,也快要把這夫妻倆搾成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