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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工

葵花成熟了。黃艷艷的小碎花紛紛脫落,黑壓壓的葵花籽飽滿地頂出花心。沉重的花盤便謙虛低下了頭去。

但是,我們得讓它抬起頭來。

我們要它面向太陽,盡快曬乾。曬乾後才便於把葵花籽敲打下來。

於是,我們開始砍葵花。

我們一人一把菜刀,左手扶著花盤,右手落刀,將花盤砍下。再把剩下的稈株砍去一大截,只剩一米多高的光茬稈。然後把左手的花盤穩穩插在光稈上。

對了,砍的時候,得斜著砍,令最後一截光稈的梢頭尖尖的,插花盤的時候能一下子插穩。

說起來好像挺複雜,其實就是「唰唰」兩刀,然後「啪」地一插。

幾秒就能砍完一株。而且也算不上重體力的活兒。

我掄菜刀掄得虎虎生風。和大家相比,一步也沒落下。便很有幾分勞動的豪情。

但砍了才幾畝地,胳膊就僵了,肩膀酸疼,腰也不行了,頓時感覺到健康危機。等干到第二天,開始感到老年危機。

曬乾葵花盤後,就收葵花。

這個更簡單,把花盤從稈子上一個一個拔下來,裝進袋子裡拖到地頭空地上堆著。

接下來就該敲葵花了。

花盤全堆到一塊寬大的塑料篷布上,敲葵花的人坐在其中,手持一根擀面杖大小的短木棍,把葵花花盤一個一個倒扣著敲打。直到葵花籽落完為止。

這個倒不算重活。但就是磨人。

每到那個時候,我一邊奮力敲打,一邊腹誹為什麼要種這麼多葵花。一邊又慶幸,幸虧沒種五百畝。

後來我看到一個視頻,某地農民把自行車倒過來,輪子朝天立放。然後一手搖動腳踏板,一手將花盤靠近飛轉的車輪輻條……——「嘩!——」那個痛快!葵花籽四濺,沒兩下,花盤就給刮得乾乾淨淨。

這項發明簡直可歌可泣啊!

要是早幾年看過這個視頻就好了……

總之敲葵花那幾天,我的老年病進一步惡化。每天下了工,累得飯都吃不下。

那幾天風又大,呼啦啦橫吹,滿世界咆哮。我裹著厚厚的圍巾,一個人坐在曬場上幹活。面前小山似的一堆花盤,身後小山似的一堆空花殼,身下黑壓壓的葵花籽。

機械性地敲啊打啊,滿手打得都是泡。

想起「水滴石穿」這個詞。

——若把自己這兩天敲葵花的勁兒全都攢到一處,我估計夯實一座小房子的地基都沒問題。

至於為什麼就我一個人幹活呢?我媽和我叔叔兩人幹什麼去了?

我叔忙著到處找工人幹活,我媽忙著回阿克哈拉開店賺錢,好付工人工資……

雇到像大紅花那樣的短工,雖然有各種不滿,但統統都能被她「能幹」這一長項所抵消。

能幹的短工並不多,更何況短工本身就不多。

不知為什麼,這兩年短工的工費越來越高,工人卻越來越少。

想來想去,大概是新墾土地越來越多吧?

地越來越多,勞動力卻始終不變。

短工都來自附近幾個村子。可荒野中的村莊,本來人口就少。夏天,大部分勞動力還都隨著羊群轉移到北方深山牧場中了。每個家庭只留守一兩個人。平時還要經營自家的過冬草場。

耕種規模特別大的地老闆會在農忙季節從縣城招工人來幹活。但是,對於我們這些只種了幾百畝地的小家戶來說,這種做法成本未免太大。

此處畢竟太過荒遠,最近的城市也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如果雇外地工人,不說路費、伙食費這些開支,光晚上十幾個人的住宿也難以妥當安排。

別看種葵花大部分時間蠻清閒的,但忙起來的時節,沒一次不讓人急得上火。

播種、澆水、上化肥、打農藥、打杈、砍花盤,這些活兒不但費人工,而且都是搶時間的急活。耽誤幾天都有可能影響葵花的最終收成。

偏偏眼下這數萬畝土地的生長節奏基本一致,我們忙的時候,別人自然也忙。我家急需短工的當頭,別人也在四處招人。於是難免撞車。甚至還會發生互相挖牆腳,私下漲工資這種事情。

所以每到必須雇工的幾個農忙時節,我媽和我叔愁慘了。

砍葵花那陣子,我們雇了一個半大孩子。

午休時他一邊玩耍鑰匙串一邊和我叔閒聊。鑰匙上掛著張塑料卡片,鑲著明星照片。

我叔叔問:「這人誰啊?你哥?」

那孩子連忙說:「這是姚明!」滿臉的崇拜。

我叔叔又問:「會砍葵花嗎?」

對方連忙解釋:「他是打球的,可厲害了!」

「有啥厲害的?」

「他個子有兩米二!」

叔叔連忙說:「那你給他打電話,過來幹活,我們一天給八十塊錢。」

之前,分配給我的工作只有做飯洗衣服喂雞拔草什麼的,算是半個勞動力。

但到了用工荒的時節,硬是湊成了一個整勞力,跟著大家一起上。

我媽一邊幹活一邊感慨:「機械化程度低!這鬼地方機械化程度太低了。沒法提,簡直沒法提!」

她常常抱怨時代倒退:「機械水平還不如三十年前!」

這話也有一絲炫耀成分。

她曾經是兵團農場的農業技術員。在經營土地方面,她有過堪稱輝煌的青春記憶。

好吧,機械化種地的效率肯定更高、更省心,聽著也更高端更體面。

可她也不想想,虧得機械化程度低,她才種得起地。

人工費用都快要付不起了,還敢想機械化……

打比方,她雇得起飛機灑農藥嗎?

再說了,我家眼前就這麼一百多畝地,怎麼雇飛機灑?飛機剛上天就飛過界了,農藥全灑給隔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