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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紅花

大清早,我還沒起床呢,大紅花就來了。

她一把推開門,筆直走到我床邊。撈根板凳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下。拉開陣勢,就開始衝著我滔滔不絕發起牢騷來。

先說她家的小孫女明天就要開學了,學費還沒湊夠……

再說她弟弟生病了,想去縣城探望,卻只有去的路費沒有回來的路費……

又說家裡牛也沒有,羊也沒有。現在呢,地也沒了。(——我很想插嘴:地雖然沒有了但是包出去了啊,包出去了有租金啊……)

並哭訴如今省道線兩邊上下五十公里內所有村莊的所有糧油鋪都不再給她賒賬了……

我毫無辦法。只好趴在床上,緊緊裹著被子,只露出一個腦袋,耐心地等她發完牢騷好趕緊走人。

她僅僅只是來發牢騷而已,對我並沒有什麼不滿。

大紅花五十多歲的光景。花白頭髮,大嗓門,高鼻樑,身高一米八。粗胳膊粗腿虎背熊腰,往那兒一站,中流砥柱般穩穩當當,雷霆不能撼之。

可惜這樣一副氣派的身材,平日裡卻衣裝破陋滑稽。

我們通常看到的情景會是:上面一件小了三碼的短背心,亮堂堂地露出肚臍眼,下面一條抹布似的長裙拖在腳背上。

與其他哈薩克婦人不同,大紅花從不穿襯裙。於是屁股上那塊裙幅總會被深深夾進臀溝。每次跟在她後面走,我總按捺不住想替她扯出來。

此外,她還從不穿襪子,光腳趿一雙男式破拖鞋。腳趾頭髒得何其猙獰,獠牙般凶狠。

不過勞動人民嘛,整天辛苦奔忙,不甚講究也是無可厚非。

但是,大紅花就「不講究」得有些過分了。

在我們的蒙古包遷移此處之前,我叔叔獨自在大紅花所在的村莊住了很長時間。本地禮俗是單身漢不用自己開伙,可隨意上門混飯。於是他就挨家挨戶輪流混。

但是大紅花家,只去過一次,從此再也不敢去了。

不說別的,她家的黃油就能嚇跑一切客人——顏色黃得快要發紅,跟放過了十個夏天似的。

我叔叔說,那油又稀又軟,上面陷滿了蒼蠅,死了的已經一動不動,活著的還在拚命掙扎。

單身漢四處混飯也就罷了,大紅花全家上下好幾口人,照樣也靠混飯過日子。

一到吃飯的點兒,她出門遠眺一番,誰家的煙囪最先冒煙,就率領老公兒子兒媳孫子一群人直奔而去。

別人家有啥吃啥,倒也不挑剔。

但若是有啥不吃啥,她就會發怒。

比如灶台上明明掛了風乾肉,鍋裡還煮著素麵條。她定會上前幫忙把肉摘下來,親自「啪啪啪」剁成塊,統統扔進麵條鍋。

她走進我家蒙古包,環顧一周,立刻鎖定目標。

往床下一指:「西紅柿!一個!」

我連忙跑過去,拾一個遞給她。

她拒絕:「大的!」

我又跑回去,換個大的。

她接過來,往床板上四平八穩一坐,大口大口咬著吃起來。

吃完後,再環顧一周:「媽媽呢?」

「不在。」

「爸爸呢?」

「也不在。有事嗎?」

「沒事。」言罷,莊嚴起身離去。

要不是西紅柿蒂還扔在地上,根本不曉得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然而,勞動時的大紅花那是相當值得稱讚的。

砍葵花盤時,她一個人砍四排埂子,呼呼啦啦,所向無敵。

而我只砍兩排埂子才能勉強追上她。

況且她還邊砍邊嗑瓜子吃。

到了農忙季節雇短工時,這一帶種地的老闆都願意僱用大紅花。

而農忙季節,似乎也是大紅花一家一年之中為數不多的進賬時節。

儘管如此,這一家人也沒見比平時積極到哪兒去。

晚上工,早回家,中午還要午休倆小時,和平時一樣閒適又悠哉。

我家雇大紅花做短工,苦的卻是我們的鄰居,水電站的職工們。

我家是漢族,不太方便管穆斯林工人們吃飯。而我家葵花地位置又太偏,方圓數里再無其他人家,沒處打尖。於是來打工的短工大都自帶午飯。

大紅花一家卻是自帶碗筷。

因為我們隔壁水電站的職工食堂是清真餐食……

我不知大紅花一家具體是怎麼蹭上飯的,總之他們每天準時和職工們一起進餐。

才開始,只聽到食堂負責人莎娜每天都站在食堂門口大喊:「別吃了!已經不夠了!還有三個值班的沒來!」

後來,又多了水電站站長和她站在一起大喊:「大紅花!明天別來了!以後再也不要來了!預算超支了!超支了!」

而大紅花一家悄無聲息,圍著餐桌繼續埋頭苦幹。

說實話,我最感慨的並不是大紅花的厚臉皮,而是大家的容忍度。

接著說大紅花。嗯,再困苦再窩囊的人生,也是需要精神享受的。於是,在農忙時節最緊張的那兩天,大紅花一家辭工不幹了。

理由是第二天在一百公里以外的某地要舉辦一場盛大的阿肯彈唱會(本地一種傳統的民間文化活動,除了歌手對唱,還會有體育競技和歌舞表演)。

這種臨時撤工的行為令人大為惱火——一時半會兒的叫我們到哪兒找人頂上當前繁重的活計?!

況且時間緊迫,南下的遊牧大軍已經駐紮在烏倫古北岸了。得趕在牲畜過河之前砍完花盤、曬完葵花,否則,辛苦一夏天,到頭來全都做了慈善。

我們一家簡直急火攻心!

我媽上躥下跳地咒罵,也沒用。

提高工資,還是沒用。

我媽恨得咬牙:「活該窮死!有錢不賺,真是變態。」

一般情況下,她只罵我變態。

我勸道:「別和她計較了。人家都已經這麼窮了,若是連個彈唱會都看不成,豈不更是活得更沒意思?」

我媽想了想,覺得有道理。

毫無辦法,我們只好全家上陣。連著兩天,從天剛亮一直幹到伸手不見五指,累得跟猴兒似的。總算搶在牛群過河之前趕完了全部的活兒。

此後整整一禮拜,手掌心疼得吃飯時筷子都握不住。

不過倒是省下了四百塊工錢。

再想想大紅花幹活時從容不迫的架勢,雖然依舊埋怨,卻更加欽佩了。

看彈唱會時的大紅花想必遠遠拋棄了葵花地裡的勞動形象,已經全身上下耳目一新。

我曾在阿克哈拉的集市街頭見過她打扮起來的樣子——金絲絨的花裙子上綴了一層又一層亮珵珵沉甸甸的裝飾物。脖子上的珠串子粒粒都有鵪鶉蛋大。蕾絲邊的紫頭巾,銀晃晃的粗簪子。臉雪白、眉烏黑。

還有靴子,擦得那個亮!

用我媽的話說:「螞蟻若想爬上去都得拄著拐棍。」

說實在的,一般人打扮得如此招搖肯定會顯得特俗氣。可大紅花不,哪怕渾身插滿了花,她也有壓得住的那種氣派。

她本來就是豐壯體面的大架子身材嘛,稍一打扮就額外神氣。

兼之左右手各拽著一長串花花綠綠的孩子,大踏步前進,目不斜視。所到之處,額外引人注目。

雖然一直都沒搞清楚大紅花為什麼要叫「大紅花」,但實在覺得這名字太符合她了!

也說不清哪兒符合。反正吧:「大紅花」——呃,好名字,「大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