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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迷人的困境

住進療養院的第二年,父親的腿越來越沒力氣,所以我們散步的距離也越來越短。在療養院內,他雖堅持自己走,有時也會接受護工的幫助。但對他來說,要是走到院外陡峭的車道和下方崎嶇不平的山路,都有摔倒受傷的風險。所以,我們沿著鄉間小徑的晚間散步也即將結束。

父親向來喜歡在客廳消磨夜間時光。一個冬夜,看見我走進來,他雖然非常高興,卻以為那是1912年。他先是談起“那個高大的男人”,接著又提到一個名叫“天堂之門”的羅馬天主教會。他曾對我說,這個教會令人印象深刻。南波士頓差不多只有他們一個猶太人家庭,該教會裡的一個牧師還曾是祖父母的好友。

關於那個牧師,他說:“過去常在週五晚上與我們共進晚餐。他喜歡我母親的手藝!母親把晚餐端上桌前,他會先跟父親在廚房來杯荷蘭杜松子酒……

“有一天,他帶我去看一場貫穿南波士頓的大遊行。他把我舉到肩上,讓我能看到人群之外的一切。有個高大的男人站在一輛敞篷車裡,不住地沖人群揮手。我很想知道他是誰。那位牧師說:‘你正在看的那個人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就是坐在車裡的那個男人,他叫威廉·霍華德·塔夫脫。’”

“現在,我才意識到,那個高個子男人來波士頓多半是為了競選連任。當時,我只有6歲。所以,那年應該是1912年。西奧多·羅斯福另立門戶,靠麋鹿黨的投票與對手平分秋色,也是在那一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也是托馬斯·伍德羅·威爾遜當選的原因。”

“當時,我自然不知道這些,我只知道那位牧師也想讓我分享當時的快樂。我很喜歡他。數年後,我曾試圖尋找他,卻被告知他已過世……”

如今,待在療養院的父親雖然記憶力逐漸衰退,6歲時讓他驚歎的種種細節,以及與那位友好的牧師打交道時被舉到肩上的事,他卻依然記憶猶新。

不久之後的一個晚上,我剛去看望父親時,他似乎沒有認出我,但一個護士進屋時,他卻讓我吃了一驚。

“我想,我還沒有向你介紹我兒子吧。”他說。

他那依舊溫和的聲音,不禁讓我想起10年前跟他在哈佛俱樂部共進午餐時,他的一位醫生朋友順道經過我們餐桌的情景。

後來,那天晚上,他還跟我講起一個名叫丹尼·蘇利萬的男孩——他是父親小學時的玩伴。他一度問我:“你看見媽媽了嗎?”說起我母親時,他不是直呼其名,就是說“你母親”,卻叫他自己的母親“媽媽”。我想,那一刻,他多半把我當成了他的弟弟。

他看上去並不憂鬱,所以跟他在一起還是很快樂的。困惑顯然讓他不安,卻似乎並未使他害怕。而且,在療養院中,他對周圍偶發事件——比如緊急醫療事故——做出的迅速反應,還會時不時讓護工們大吃一驚。一天夜裡,一位前來看望病人的女士突然昏厥,看樣子似乎已經進入休克狀態。父親立刻蹲下來,抓起她的手,去探腕間的脈搏。為了保險起見,他還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護士趕來為止。

還有一天晚上,我剛準備離開時,他突然拽住我的胳膊,用意第緒語[1]說了些什麼。這種只有祖母才會說的語言,我已經很多年沒聽他說過了。於是,我問他:“爸爸,你還能用意第緒語念自己的名字嗎?”他想了一會兒,接著說:“赫謝爾·勒本。”(在英文中,他的名字應該念作“哈里·利奧”。)然後,他一把摟住我,哭了起來。

“我這一生過得還行,對嗎?”他問。

“是的,爸爸,”我對父親說,“你這一生過得精彩極了。你對我們都很好。”

每次去療養院,我都會盡量帶上我的狗。因為只要有它在,父親都能完全平靜下來。這是條名叫“小淘氣”的金毛獵犬,從小就常常跟父親一起玩。它非常喜歡父親,當然不在乎他是否清醒。

“哦,它又來了。”他會邊說,邊伸手去摸它的腦袋。

一天晚上,剛走到門口,我就解開了“小淘氣”的皮帶。它繞著走廊裡的病人跑了一圈,接著便衝進客廳,跑到父親最喜歡的沙發旁,一屁股坐在了他跟前。

它抬起爪子。

“喬納森來了嗎?”

那一刻,我還在門口呢……

見到我來,他通常都會叫我的名字。有時,他也會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跟前,努力望著我的眼睛問:“近來怎麼樣?”如果我告訴他自己之前一直在紐約,他就會非常寬容地找些我為何會待在那裡的理由。他可能問:“事情都辦完了嗎?”或者是:“那裡的人對你怎麼樣?”如果看見我有些疲憊,他會催促我休息;如果看見我有焦慮的神色,他則會說:“放輕鬆。”

有時,到了臨別之際,他會溫柔地拉著我的胳膊說:“別成為一個陌生人。”十幾年前,跟某些親近之人告別時,這是他經常都會說的一句話;如今再回想起來,我想,對任何一個來家中做客的人,他其實都會這麼說。

一天夜裡,他捧著狗狗的頭,仔細打量它。一位非常喜歡“小淘氣”的護士說:“它真是個天使。”

父親說:“我估計想不到那麼遠。”

護士望著父親,很樂意聽聽他的看法。

“醫生,如果不是天使,那它是什麼?”

“正在練習成為天使。”父親說。

然後,他依然捧著它的腦袋……

僅僅一周後,我再走進他的房間,他卻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閉著眼,彷彿睡著了。但蹲在他面前的“小淘氣”對他的無動於衷越來越不耐煩,開始舔他的手。他睜開眼,摸摸它的頭,抬起另一隻手中握著的曲奇逗它。最後,它幾乎爬上他的大腿,一雙大前爪更是乾脆搭在他膝上。“小淘氣”睜著那雙溫柔的棕色大眼睛,舌頭上的口水直接滴到了他臉上。他漲紅了臉,出於自衛,猛地將曲奇扔向地毯那頭。狗狗立刻鑽過椅子,追了上去。然後,父親從旁邊桌上的茶碟裡又拿了塊曲奇,繼續逗它玩。看上去,“小淘氣”似乎非常高興,不僅對這項遊戲熱情高漲,父親要是把曲奇拿得太久,它還會傷心地叫喚幾聲。

“它多大了?”

“快7歲了。”我說。

他朝我坐的那把椅子又扔了一塊曲奇。

“嘿,它追上去了!”

父親把茶碟裡的最後一塊曲奇也扔給了“小淘氣”。一番追逐後,它又跑了回來,蜷起身子趴在父親腳邊,仔仔細細地舔起爪子來。終於,它舔得有些煩了,閉上眼睛,呼吸很快便粗重起來。不久後,父親也閉上了眼睛。一人一狗都睡著了。

還有一次,我們比平常多待了一會兒。父親被帶進臥室休息時,狗狗也跟了進去。一名護工幫助父親爬上床,“小淘氣”也一骨碌爬上去,躺在他身旁的亞麻床單上。

“你想跟我一起睡?”

它咕噥了一聲。

“我覺得,它或許曾經是頭獅子,”他對那名護工說,“它會讓我給它梳毛嗎?”

“小淘氣”一下子坐了起來。

“要是聰明的話,”他對它說,“你一定會說‘好’。”

它低頭看著他。

“你要親我一下嗎?”

它舔了下他的臉。

“你住在哪兒?”

它又舔了他一下。

“和這小傢伙在一起,”他對護工說,“對信仰有益。”

它猛地打了個噴嚏。

父親趕緊說了句:“祝你健康!”

住進療養院後的數年裡,父親依然可以大聲讀出印刷的文字。至少在頭兩年,一般來說,他似乎都能理解那些文字的含義。我每次來,都能發現他正坐在桌旁,頗為老練地翻閱著《波士頓環球報》。到第二年年末,很顯然,他只能理解一些獨立的小故事了。然而,他仍樂此不疲地保持著替他人閱讀的習慣。

他讀的故事通常來自報紙或我去看望母親時,順便從他公寓帶過來的《英國神經病學雜誌》[2]。要是一不小心讀了兩頁,他便會沮喪地再次回頭翻看前一頁,以保證閱讀的連貫性。無論所讀內容多麼晦澀,只要文本擺在面前,他似乎都非要把它讀完不可。有時,他還會發表一些或贊同、或看似爭論的反對意見。

除了療養院安排的護工,我還替他雇了一位名叫亞歷杭德羅·戈麥斯的看護。這個人是古巴的一名醫生,因為還沒通過美國考試委員會的考核,他每次來照顧父親時,都會帶上教材。因為熟悉父親所讀雜誌的語言,所以他會在父親發表那些評論時,努力給出一些實質性的回應。不過,他充其量也只能根據自身所學,盡力猜測父親真正的意圖。雖然這種交流或許很不準確,兩人卻有種相談甚歡之感。

“我很喜歡你父親。”亞歷杭德羅說。

晚上,他有時會把女兒也帶來。這個10歲的女孩十分早熟,是個勤學好問、性格直率的丫頭。她不僅喜歡聽我父親說話,還會在他急於清楚地表達某個觀點時,努力推測他到底想說什麼。她很擅長這件事。當她坐在父親身邊時,父親常常抬起一隻手,輕撫她那頭棕色的長髮。

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子女經常談起尋找並留住可靠看護的難處。這樣的看護不僅要專業過硬,還得風趣友善,有與病人建立情感聯繫的天賦。我便有幸找到了幾個這樣的護工,他們不僅知道如何激發父親思考,往往還能通過回應他想起的某些記憶片段,刺激他再想起別的細節。

所有看護中,最擅長此事的或許就是亞歷杭德羅,但也有其他精於此道的人,比如一位來自尼泊爾的研究生在父親住進療養院的頭一年裡,每週都會從艾默斯特市驅車前來,陪他兩三天;一位來自沿海城市格洛斯特、喜歡戴一頂漂亮藍色貝雷帽的藝術家性格火辣,常讓父親倍感活力;還有熱情而堅韌的西爾維婭·加西亞,父親生前的最後幾年裡,這個有著美麗心靈的女人成了他最親密的朋友和最堅決的擁護者。

療養院的員工們反而讓我非常吃驚。他們大多數都是機械地照章辦事,跟病人打起交道來,有時還頗為冷漠。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其中,就有一個非常出色的護士,她曾偷偷告訴我很多療養院領導或許並不願讓病人家屬知道的事,所以為了保護她的隱私,我就叫她露辛達吧。

父親住進療養院的那天,第一個跟我說話的就是露辛達。短暫接觸後,她察覺到了父親的不安和他希望有人陪伴的渴望。於是,她幫助我挑選了一個專門招募醫護人員的機構。她認為,該機構可以提供我們需要的那種全天候看護,即從白天一直陪伴父親到晚上睡覺後才離開。西爾維婭、亞歷杭德羅和我之前提到的那幾個人,都是這麼找到的。當然,那個機構也為找到這些人而收費不菲,因此最終開支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不過事實證明,對父親來說,這是幸事一樁。而且,大多數晚上露辛達都在那裡。所以,我知道,圍在他身邊的都是真心喜歡他的好人。

從一開始,露辛達就承擔了大量超越本職工作的事。比如,她很快決定去波士頓見我母親,以便盡可能多地瞭解父親前幾年的家庭生活狀況。我母親立刻便喜歡上了她。她也開始利用下班時間,到城裡跟母親一起消磨夜晚的時光。有時,她會帶上自己烹飪的雞肉晚餐,供兩人一同享用。

因父親的缺席而最感孤寂的那幾個月裡,露辛達的到來大大舒緩了母親內心的失落感。因為覺得母親或許會喜歡,她便跟她分享各種瑣碎的新聞和父親依舊記得的趣事。如此一來,她就成了他們兩個人力量的源泉。

她慷慨給予父親的醫療護理不僅一絲不苟,還總是充滿溫情。一天晚上,發現父親眼睛有些分泌物、眼角微紅時,露辛達說他應該是患上了輕微的結膜炎。於是,她替他上了些紅黴素軟膏。趁她上藥時,父親仰著頭對她說:“我16歲時,叫過一輛出租車……”

“哈里,那車把你載到哪兒去了?”露辛達問。

“我正想問你呢!”父親說。

“但叫車的人又不是我。”她答道。

我很喜歡她這種跳轉的方式,用一句絕妙又活潑的回應將問題又拋回給父親。

“我想……”

他對她,或許也是同時對這天晚上跟他獨處的我倆說。但接下來,他似乎就迷糊了,光顧著動嘴,卻無法將自己想說的話完全表述出來。

“你想幹嗎?”她問他。

“我想活7周。”他說。

“哦,哈里!這點兒時間可不夠長!”她睜著那雙閃亮的黑眼睛,直視著他說,“要是沒了你,我在這兒還能做什麼?”

另一個晚上,露辛達和同事在樓下開完會後來到客廳。父親抬頭望著她,問她是否有5美元。因為她沒帶錢包,我便抽出一張5美元的鈔票遞給父親。他舉著那張紙幣,盯著中間那個皺巴巴的總統頭像看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道:“我就是花了這麼多錢,才來到這裡。”

“哈里,”她說,“我向你保證,在這麼貴的地方,你頂多能用5美元買到一杯咖啡和一包不新鮮的餅乾!”

他歪著腦袋,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要我說,那瞬間爆發出的快樂簡直點亮了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

父親曾給露辛達寫過一封信。信中,他對她的喜愛之情溢於言表。那天,露辛達在走廊盡頭跟一個看起來頗為年輕、多半是某個病人家屬的男子聊了很久。

“親愛的露辛達,”父親這樣寫道,“我寫這封信的時間,或許比別人想像的更久。提個建議:我們向來相處愉快,希望你的朋友也能從中受益良多。另外,下次跟別的紳士在一起時請告訴我一聲。”

露辛達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封信,並將此視為一種長輩式的關愛……

出差或把自己關在家裡為截稿日期奮筆疾書時,我便無法去看望父親。此時,露辛達就會經常給我打電話,或飛快地寫下一些小紙條,告訴我父親的最新情況。

“你父親今天很早就上床睡覺了。”一天晚上,她下班回家後寫了張字條給我,“上周我不在時,曾叫你帶著‘小淘氣’來看望他。那些拜訪對他來說太有意義了。只要‘小淘氣’來過,之後幾天,他都會一直念叨著它。”

此外,露辛達也會時不時給我一個驚喜,發來在她的鼓勵下父親寫給我的信。那些信雖然都是父親的筆跡,但我非常確定,她肯定也幫了不少忙。

“親愛的喬納森,”她發給我的最初幾封信裡,父親會這樣開頭,“上次,就是最近那次見面後,你過得怎麼樣?那次見面讓我非常愉快,直到現在我也很愉快。希望能盡快再見到你。屆時,我一定能留下更多印象,也能得到更多幫助。希望你也能從中得到快樂。願你、你的父母、你的朋友和周圍所有人都幸福快樂!”

他寫這封信的筆跡跟在家時的筆跡相比,並未改變多少。儘管有些地方明顯不連貫,但措辭依然清晰,句子也基本流暢。只有寫到最後一句時,他似乎開了小差,忘記自己正在給誰寫信。他並未像以前給我寫信時那樣落款“愛你的,爸爸”,而是採用了過去常給同事寫信時的落款——“此致敬禮,哈里。”

三個月後,他在另一封信裡寫道:“親愛的喬納森,請告訴你母親,她是個非常出色的女人,不值得將時間浪費在陌生男人身上。”叮囑我要盡快轉達這條消息後,他繼續寫道,“希望能盡快見到你,我們倆都這麼希望。”但接下來,他又以商務信函的方式結束了這封信,似乎寫完這麼幾句話後,他又忘了他是在給自己的兒子寫信。

“非常感謝您在此事上給予我的幫助……”

還有一次,我本打算前去看望他,卻因為咳嗽和胸腔感染不得不改變了計劃。然而,露辛達那次或許極不明智地提前告訴了父親我打算去看望他的消息。第二天下午,露辛達打電話問候我時,父親恰好坐在她的辦公室。聽她說了一會兒話後,他開始擔心起我來,於是,他寫了一封信。露辛達一忙完工作,就趕緊用辦公室的傳真機把那封信發給了我。

“對於某個不能前來陪伴自己的人,很多人都會關切地詢問一番。此時:11月6日。希望你能盡快好起來。運氣很重要。我們將持續密切關注此事。”

這一次,他的落款是“你唯一的父親”。

露辛達後來又發了封稍微長一點兒的信給我。那封信雖然沒有日期,但顯然也是那時候寫的。從信中可以看出,他非常清楚自己正在給誰寫信。信以“致我親愛的兒子喬納森”開頭,然後講到了一些他剛得知,或以為自己剛得知的新消息。

“不到一個小時前,我得到一些消息。這些消息或許有助於改善我目前的情況。但很多超越我自身治癒能力的事,已經發生……

“不久前,媽媽剛來過電話,這讓我的精神振奮了不少。我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你可能就此事得到的任何信息都請告訴我。請記住年紀和相關情況。

“我很想你。”

最後,他再次落款“爸爸”。

如果他真的接到一通電話,那多半是我母親打的,儘管他不太清楚到底打來電話的是誰。他發給我的那些信中,這一封是最直白,也最有自我意識的信件之一。這封信雖然既不連貫,也沒有格式,但他“此時此刻”混沌不清的理解力似乎突然變得明朗起來。從信中那句“但很多超越我自身治癒能力的事,已經發生”可以看出,其他信裡那種語焉不詳的籠統表述和支離破碎的表意幾乎全都不見了。

6個月後,露辛達又發給我一封父親寫的信。然而,這封信與她之前發過的那些大不相同。與其說它是一封信,不如說它是一張備忘錄,或者是醫生在觀察完病人後寫下的一系列評注。

“反覆修正。”[3]備忘錄的第一行這樣寫道。

“希望:建議繼續治療計劃。”

“希望:嚴重後果。”

“腿部:已經康復。”

“繼續保持目前的狀態。”

“筆記:喪失部分數據。”

“清單:心臟、肝臟與腎臟(HLK)相關數據提供了大量歷史數據和上好阻化劑……”

即便已經喪失連貫性,父親在寫這則備忘錄和同年晚些時候的其他備忘錄時,仍在努力確認自己已經喪失的能力(“反覆修正”“喪失部分數據”)。這一事實讓我驚訝地發現:他仍保持著一名臨床醫生的思考模式,並如一名行醫多年的從業者那般,組織自己的所思所想。

露辛達給我的另一張備忘錄再次加深了我們的印象:雖然知道自己是個病人,父親仍未停止從醫生的角度看待他的情況。

“儘管遇到各種障礙,我還是在努力履行自己的職責,幫助當地所有人。除了繼續觀察(也就是說“繼續檢測”),我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不知其他機構(我想,他指的應該是麻省總醫院)是否也在做同樣的事?今天,我要試著再確定一下。”

父親把療養院當作他應該盡一份職責的醫院,而且說出這樣的話已經不是第一次。事實上,他寫下的很多符號指示都很明確:“全面檢測B.P.(血壓)。Pt.(病人)此刻正十分安靜地坐著,沒有明顯痛楚。是否解除:不確定。請給予建議。”

在另外一些簡短的註釋中,父親似乎以十分隱晦的方式記錄了療養院病人從下午到黃昏階段常有的失望和不適之感。

“我覺得,”12月末的一張備忘錄上,父親這樣寫道,“我們在下午的感覺比此刻靈敏。已分別參考多個樣本……”

1999年8月2日,父親93歲。過去的三年裡,母親雖已盡力來看望他,這次她卻覺得不太舒服,無法驅車前來。已經開始在其他療養院上夜班的露辛達也因為那邊恰好有事,無法前來。於是,除露辛達外,目前與父親相處時間最長的西爾維婭計劃和我一起替父親慶祝生日。自然,我也帶上了“小淘氣”。

西爾維婭帶了一個巧克力蛋糕,上面用檸檬糖霜寫著“祝哈里生日快樂”。屋子後花園的黑莓已經成熟,所以我摘了整整兩小盒,一起帶去參加生日派對。

蛋糕被拿出盒子時,“小淘氣”當然興奮無比。於是,西爾維婭用紙盤盛起切下來的第一塊蛋糕,放到地板上。父親拿到了第二塊蛋糕。他的胃口一如既往的好。等他吃完第三塊時,我把黑莓端到他跟前。他用手指夾起一顆,讚賞地看了一會兒,才放進口中。

“好吃!”他邊說邊又伸手去拿。接著,他估計又吃掉了十幾顆。

那些黑莓已經完全成熟,閃亮飽滿,鮮嫩多汁,大多數都非常可口。“小淘氣”也喜歡在花園的灌木叢裡找黑莓吃。這會兒,它又突然警覺起來,端端正正地坐到父親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像往常一樣發出一連串越來越響的咕噥聲。儘管知道他不會視而不見,它還是緊接著輕輕地“汪”了一聲。

他從最大的那些黑莓中挑出一個來,舉到它面前。它立刻一口吞下,又盯著他,看來想要更多。於是,他開始逗它,將另一顆黑莓剛好舉到它鼻子上方,等它伸著舌頭湊上來後,就把黑莓又舉高一點兒。於是,它只能爬到他身上。父親這才動了惻隱之心,把黑莓投入它口中。

和往常一樣,只要負責的是西爾維婭或亞歷杭德羅,父親一定是刮好鬍子、衣著整齊。西爾維婭通常給他穿寬鬆的斜紋棉布褲或燈芯絨褲,搭配一件深藍色襯衫、一條帥氣的領帶,最後再從他那些上好的外套裡挑一件出來。天氣較冷時,她會選雖然稍微有些舊,但依然漂亮的粗花呢外套(其中的一些還帶皮護肘);若是夏天,她便經常選那件淺藍色的縐條紋薄外套。

黑莓汁順著父親的嘴唇滴下來。西爾維婭趕緊找來一張餐巾紙,擦掉他下巴上的果汁,以免弄髒襯衫。然後,他舒服地靠回沙發裡,“小淘氣”則蜷起身子,趴在他腳邊的地毯上。

這是個溫暖的夜晚,蟋蟀的鳴唱從窗外傳來。父親環顧了一下四周,似乎對一切都非常滿意。

當然,並非每個夜晚都同樣安靜,有時,一些潛在的擔憂也會侵入他平靜的內心。比如,他會莫名其妙地擔心我的母親。那年初秋的一天,他突然抬頭看著我問:“你母親真的在陰溝裡睡覺嗎?”

“不,”我說,“她在自己的床上睡覺。”

“她住哪兒?”他問。

“老地方——公寓裡。”我應道。

“她還好嗎?”

“她很好。”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父親說。

幾天後,他花了很長時間,試圖重複我說過的某一個詞,卻只能發出一個與之類似的音。

我問他:“找不到想說的那個詞,你是否會很生氣?”

“當然。”他說。

“就像有什麼東西在捉弄你?”

“沒錯!”他應道。

他伸出一隻手,在空中畫了個半圓。

“那就像……”接著,他結巴了一下,但終於還是努力想出了一種表述,“就像一個週而復始的東西。”

我知道,這句話沒有完全表達出他的想法。

“那是一個詞嗎?”

“不完全是……”

“那……是球體?”

他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彷彿我馬上就要猜中答案似的。

“半球?”

“沒錯!”他說。

但那自信的一刻很快便消失了。所以,我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猜中了那個詞。總之,說起大腦功能時,他經常用到的詞語不是“半球”就是“腦葉”。

從那時起,我發現父親偶爾談起自己時,無法使用第一人稱。他知道自己該用單數詞,知道那個詞並非“你”,他最終選用的詞卻是“他”。

“他很想你。”我間隔很久才去看他時,他或許會對我說出這句話。

有一次,在回答我提出的一個問題時,他說:“他似乎想不起來了……”

“‘他’是‘我’的意思嗎?”終於,我還是問出了口。

看起來,他似乎很高興,彷彿我終於把一件模稜兩可的事弄清楚了。

“在某處……還是有聯繫的。”他說。

接著,他似乎又覺得為了弄清楚這一切,我們已經付出了足夠的努力。於是,他不由拿自己的糊塗開起玩笑來,“如果有人能搞懂那該死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麼,就能在某處找到聯繫。”

雖然他會突然覺得不耐煩,但他顯然並不痛苦。他只會搖幾次頭,就像人們暗示自己認識的某個怪人又“重操舊業”了一般。他的目光依舊純淨湛藍,對探索自身情況的好奇心也絲毫未減。令人困惑的是,這迷人的困境不僅吸引著他,也吸引著我。而且,兒時那熟悉的感覺也再次襲上我的心頭:10歲左右的秋日黃昏,父親帶著我長長地漫步。我覺得,跟父親的同行,仍在繼續……

[1] 意第緒語,屬日耳曼語族,大部分的使用者是猶太人。——編者注

[2] 1999年6月末,我發現父親正在讀《英國神經病學雜誌》中一篇關於阿爾茨海默病的文章,還給文章標題和正文前幾行加上了下畫線。這時,他住進療養院已經快3年了。

[3] 父親的備忘錄裡經常出現我無法解釋或語意不詳的省略表達。我確實無法讀懂他寫的一些東西,或他自己一時興起寫的偏離主題,類似上述這樣的表達,我在本書其他地方也有所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