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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簡單的快樂

在過去兩三年,我陸續把前半生散在世界各地的物件搬回北京,在我出生的垂楊柳重新安營紮寨,試圖過好後半生的生活。在清理這些物件的過程中,我看到過去歲月極其清晰的痕跡,一些劇痛和狂喜在某些瞬間被毫不留情地再次揭開,所有似乎過去了的其實都沒有過去。我再次堅信,我不得不做一個寫作者,不寫出來,不反覆寫出來,這些傷心事如何過去,哪怕似乎過去?

在清理這些物件的過程中,我深刻體會到科技在過去三十年的進步。二十五年前,我的第一台筆記本電腦還在用3.5寸軟盤,機器內存2M;二十年前,開始嚴重依賴電腦,平均三年換一台,新電腦被狂使一年之後,鍵盤上印刷的字母就開始變得模糊;十年前,第一代蘋果手機出現,曾經那麼被依賴的電腦漸漸越來越少觸碰。我反正已經老到不用自己再建估值模型、自己做PPT了,如果不是在週末寫專欄文章、不是在假期寫小說,竟然可以整個星期甚至整個月不碰電腦。

在清理這些物件的過程中,我深刻感到,前半生積攢的東西太多了,地球就是被我這樣的人一點點毀掉的,除了日常吃喝,後半生什麼都不買也夠了。我動用了平時不太常動用的佛法,「斷捨離」——其實,簡單一個字——「扔」。

在對抗貪、嗔、癡的戰鬥中,佛法的作用一般,總體沒能扔掉很多東西。相對扔得最多的是工藝品和紀念品,那些印刷畫、旅遊紀念品、開會紀念品,就美感而言,多留一件就多一分對自己的鄙視。相對扔得較多的是科技類物品:那些舊電腦、舊硬盤、舊外設。還扔了一些書,那些湊數的、應景的,又沒文字又沒見識的。衣服扔得不多,三十年前穿了走進春天裡去泡妞的牛仔褲現在還能穿。扔得最少的是和手寫相關的本子和筆,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記日記和札記,到現在十幾本了;在麥肯錫工作九年,本子和筆不離手,摞起來幾十本了;在華潤工作五年延續麥肯錫的習慣記工作筆記,摞起來十幾本了;在電子郵件之前需要貼郵票的所有手寫信:情書和非情書,色情的信和非色情的信,滿滿一紙箱了。

還有筆。因為總要記筆記,筆不離手,進麥肯錫工作第一個月就跑到國貿買了一支萬寶龍牌的鋼筆,如今收拾出十來支,包括紀念卡夫卡的限量版。買這支筆的時候,卡夫卡是我的文字英雄,如今,卡夫卡還是我的文字英雄,但是我已經活過了卡夫卡在世間的陽壽,他剛活到四十歲就掛了。還有毛筆,十歲前練顏真卿的字帖,十歲後就徹底放棄,開始用硬筆。遇上好看的毛筆就買一支,如今堆在那裡,也有十來支了。這些硬筆和毛筆,我一支也不想扔掉。

在一切已經電子化或正在飛速電子化的如今,為什麼還要手寫?

因為手寫有人味兒。手握著筆,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黑色或者其他顏色的筆跡,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寫完,蓋上筆蓋兒,折疊好紙,塞進信封,散步去郵局,投進郵筒,想像收信人撕開信封,打開紙張,看到那些黑色或者其他顏色的筆跡。每一步,都是人的味道。整個世界充滿了電子和塑料,因為忌憚相關法律、法規、衛生問題、人性麻煩,連最基本的人性滿足都越來越借助U盤和手機裡的東瀛愛情動作片,我打算逐漸放棄電子郵件,手寫信,給心裡真正放不下的人,貼張郵票,去郵局寄了。

因為手寫能培養美。手寫字多了,有可能就寫得好看了。字寫得好看了,對於線條、形狀、顏色、空間、文學等美感的重要組成就會有感覺了。

因為手寫是最簡單的快樂。有人問華羅庚為什麼學數學,他說學數學最簡單,一支筆、一張紙就夠了。其實,最簡單的快樂,一支筆、一張紙也就夠了。中年不如青年時心志凶悍,容易動動腦子就心悸神亂,據說寫毛筆字可以聚氣凝神,以後週末,天氣好就去護城河邊跑步,天氣陰霾就在屋裡窩著寫寫字。中年後,AlphaGo戰勝人類後,越來越不容易快樂。聽人說,跑步能高潮。我試了試,真的,跑完十公里之後,一天嗨。聽人說,手寫字也能高潮。我看見過某個書法家一邊寫行楷一邊小聲叫:「不行了,不行了,我蘇東坡附體了,我不要,我不要啊。」我打算也試試。

這次重新搬到北京之後,我在有生之年不想再搬家了,除非發生大地震和大戰爭。文字打敗時間,手寫給人溫暖。我握著我的筆,阿法王羲之,不服來戰。

攝影/呂海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