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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兒

儘管有預言說二二九年人類永生,我還是習慣以八十歲陽壽作為人生規劃的基本預期。過了四十歲,彷彿過了人生的前半程,後面是廣義的餘生。孔聖人號稱四十不惑,我沒有完全體會過不惑是什麼,更真切的體會是,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大事兒上明白,小事兒上糊塗。

四十歲之前,人生前半程,彷彿爬山,目標明確,朝著山頂,心中常常充滿期待,騎虎驅龍,披荊斬棘,全是向上的力量。四十歲之後,人生後半程,儘管可能有所謂更高、更遠、更強的目標,但是心裡清楚,身體裡、心裡、周圍,有種東西已經過了盛時,彷彿花開全滿之後,月亮全圓之後,彷彿長篇小說讀了一半之後,彷彿下山,無論怎樣界定,那個山腳一定在等著我們所有人,那個肉體無法避免的終點比上山時看得真切得多,於是,期待少了很多,回望的頻率多了很多,越來越精打細算如何花剩下的時間,彷彿一個勤儉持家的人對待一點點減少的儲蓄,只花時間給三類人:好看的人,好玩的人,又好看又好玩的人。四十歲之後,散步時,十公里跑時,動不動就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兒,散也散不掉,跑也跑不掉,梅花就總落滿小區和護城河邊的道路,給保潔團隊添了很多麻煩。

前半生,和人聊天,我有個口頭禪是「祝你幸福」。現在,遇上非常熟悉的老哥老姐們兒,我新的口頭禪是:「您還有啥未了的心願?」這些老哥老姐們兒通常都很敞亮,答案五花八門,比如「每天吃好喝好玩好」,比如「時刻準備著鬧點大事兒」,比如「沒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了」。如果遇上比較介意的,我就用更正經的措辭問:「面對餘生,你內心最大的困擾是什麼?如何克服?」

常見的答案有:

「最大的困擾還是死亡。我們成長在一個沒有宗教的環境裡,不知道死後是什麼。在某些宗教裡,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當然,絕大多數人都認為自己是好人,即使少數自認人渣的人也知道死後去哪兒,也遠遠比不知道去哪兒要強得多。在另外一些宗教裡,有來生,那就更不怕了,死了之後,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們現在長大了,再想去信個宗教,也有些晚了,將信將疑幫我解決不了面對死亡的問題。」

「最大的困擾還是情慾。任何激情,都不可能持續很久,如果能持續很久,就不是真正的激情了。雖然已經是殘生,但還是要活很久,而且還要被情慾困擾很久。年輕時我無法一生愛一人,現在還是做不到。出軌怕道德譴責,嫖娼怕朝陽群眾,引刀自宮,怕自宮之後還是寫不出《史記》被周圍人嘲笑。」

「最大的困擾還是後代。生小孩兒的時候,沒徵求過小孩兒的同意。既然生下來了,就應該盡到養育的責任。我不知道我不在了,他們怎麼辦?我甚至不知道,我即使能一直陪他們到成年,我應該怎麼辦?」

這些終極問題,本來也沒有終極的正確答案。我也問過我自己,我餘生最大的困擾是什麼?

對於我來說,不是死亡。長身體和形成「三觀」的時候,就泡在生物系和醫學院,見了太多生死,我做的博士論文課題又是癌症,對死亡本來就不陌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死如燈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這些道理滲入骨髓。去年,老爸走了,我對死亡有了新的認識。老爸走了很久之後,我還是覺得他沒走多遠。死亡不是終點,陰陽其實無隔,一個樓的不同單元而已;死亡之後,肉身和靈魂換了另外一種我們並不清楚的方式存在而已,彷彿東瀛愛情動作片可以是一場真人表演,也可以是一場電影,也可以是U盤裡的0和1。有一次坐飛機,飛機劇烈顛簸,周圍所有人都自覺繫好了安全帶,一臉死灰。我害怕了一瞬間,但是想到,即使我掛了,還有十幾本著作留下,根據版權法,還有五十年版權可以分給我的親人,另外,我有很大的信心,再過一百年,我的書還會有人讀,我合上眼,很快睡著了。

對於我來說,也不是情慾。首先,情慾不是一個壞東西,情慾是原動力。從青春期到年近半百,我已經積累了多年管理情慾的經驗,何況還可以寫小說、寫詩,何況還有那些偉大的東瀛愛情動作片。每日海量書籍,大師課精彩分享威X:dedao555

對於我來說,也不是後代。諸法無我,我越來越傾向於,任何一個人,包括父母,都不能決定一個孩子的到來。任何孩子的父母都只是一個通道,眾多無法事先確定的力量合成一個決定,把一個無法事先確定的孩子通過這個通道送到人間。孩子的到來其實是為了給這些無法確定的力量再添一個更不可控的因素,彷彿一粒沙投入一座城堡。

細細想來,我餘生最大的困擾是克服一些、打破一點、平衡好我上半生賴以成就的那些特性。這些特性裡最突出的一個就是爭強好勝:從來沒拿過第二,在自己毫不相關的領域裡也要爭第一,先人後己,照顧目光所及的所有人,惦記一切最好的以及班花,享受橫刀立馬、千軍之中取上將首級的意氣風發。需要克服好勝的原因羅列如下:打打殺殺一眨眼幾十年,那看花的時間呢?陽光之下,力戰就必定能勝,動作變形也能接近天成?

克服的方法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很難: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兒,慢慢放下輸贏和計算。

我能贏嗎?

攝影/呂海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