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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洞

我每天去那個洞口,趴在地上,一邊臉貼著地朝裡面看,什麼都看不見,有時洞裡鑽出一隻貓,像在那邊吃飽了老鼠,嘴沒舔乾淨,懶洋洋地出來。有時那只黑母雞,在牆根兒走來走去,一眨眼鑽進牆洞不見了,過一陣子,又鑽出來,跑到雞窩旁「咯咯」地叫。我母親說,黑母雞又把蛋下哪兒去了?她說話時眼睛盯著我,好像心裡清楚我知道雞把蛋下哪兒了。我張著嘴,想說什麼又沒有聲音。

整個白天院子裡就我一個人。他們把院門從外面鎖住,隔著木板門縫對我喊,好好待著,別亂跑。母親快中午時回來一趟,那時我已在一根木頭旁睡著了。母親輕輕喊我的名字。我知道自己醒了,卻緊閉雙眼,一聲不吭。也有時我聽見她回來,趴在門框上,滿眼淚花看著她開門。家裡出了許多事:有一個人翻進院子,把柴垛上的一根木頭扛走了。他把木頭扛過去,搭在院牆上,抱著木頭爬上去,把木頭拿過牆,搭在另一邊,又抱著溜下去。接著我看見那根木頭的一端,在牆頭晃一下,不見了。

突然有一天,他們沒有回來。我待到中午,趴在木頭上睡一覺醒來,又是下午,或另一個早晨,院子裡依舊沒有人,我扒著木板門縫朝外看,路上空空的。

不時有人拍打院門,喊父親的名字,又喊母親的名字,一聲比一聲高。我躲在木頭後面,不敢出來。家裡不斷出一些事情:還有一個人,雙手扒在牆頭,像只黑黑的鳥,窺視我們家的院子。他的眼睛掃過家裡每一樣東西,從南邊的羊圈、草垛,到門前的灶頭、鍋、立在牆根兒的鐵掀,當他看見塵土中呆坐的我,突然張大嘴,瞪大眼睛,像喊叫什麼,又茫然無聲。

我在那時鑽過牆洞,跟在那只黑母雞後面。它一低頭,我也低著頭,跟著鑽進去。牆好像很厚。有一會兒,眼前黑黑的,突然又亮了,我看見一個荒廢的大院子,蘆葦艾蒿遍地。一堵土院牆歪扭地圍攏過去。院子的最裡邊有一排低矮的破土房子,牆根兒蘆葦叢生。一棵半枯的老柳樹,斜遮住屋角。

從那時起前院的事彷彿跟我沒關係了,我每天到後院裡玩。我跟著那只黑母雞走到它下蛋的草垛下,看見滿滿的一窩蛋。我沒動它們,早就知道它會有那麼多蛋藏在這邊。我還跟著那隻貓走到它能到達的角角落落。父母從不知道,在我像一隻貓、一隻雞那樣大小的年紀,常常地鑽過牆洞,在後面的院子裡玩到很晚。直到有一天,無法回來。

那一天我回來晚了,許多天都回來晚了。太陽落到院牆後面,星星出來了,我鑽過牆洞。院子裡空空的,他們不在家。我扒在木板門框上,眼淚汪汪,聽外面路上的腳步聲、人說話的聲音。它們全消失後,我聽見父親的腳步聲,他總是走在母親前面。他們在路上從來不說一句話,黑黑地走路,常常是父親在院門外停住了,才聽見母親的腳步聲,一點點移過來。

那一天比所有時候都更晚。我穿過後院的每一間房子,走過一道又一道木框鬆動的門,在每一個角落翻找,全是破舊東西,落滿了土,動一下就塵土飛揚。在一張歪斜木桌的抽屜裡,我找到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很像我父親的清瘦老人,留著稀疏鬍鬚,目光祥和地看著我。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我死去多年的爺爺,他就老死在後院這間房子裡。在他老得不能動彈那幾年,父母在前面蓋起新房子、圍起院牆,留一個小木門通到後院。他們給他送飯、生爐子、太陽天晾曬被褥。我不知道那時候的生活,可能就這樣。爺爺死後這扇小木門再沒有打開過。

後院永遠是我不認識的一種昏黃陽光,暖暖的,卻不明亮。牆和木頭的影子靜靜躺在地上,我覺不出它的移動。我從一扇木門出來,又鑽進一扇矮矮的幾乎貼地的小窗戶。那間房子堆滿了舊衣服,發著霉味。我一一抱出來,攤在草地上晾曬。那些舊衣服從小到大,整整齊齊疊放著(我有過多麼細心的一個奶奶啊)。我把它們鋪開,從最小的一件棉裌襖,到最大的一條藍布褲子,依次擺成一長溜。然後,我從最寬大的那條褲子鑽進去,穿過中間的很多件衣服,到達那件小裌襖跟前,我的頭再塞不進去,身子套不進去。然後我回過頭,一件件鑽過那些空洞的衣服。當再一次從那件最大號的褲子探出頭,我知道,從這些空褲腿、袖子、破舊領口脫身走掉的那個人,可能是我父親。

我是否在那一刻突然長大了?

在我還能回來的那些上午、下午,永遠是夏天。我的母親被一行行整齊的苞谷引向遠處,地一下子沒有盡頭。她給一行苞谷間苗,或許鋤草,當她間完前面的苗,起身返回時,後面的苞谷已經長老了。她突然想起家裡的兒子。那時我父親正沿著一條橫穿戈壁的長渠回來。他早晨引一渠水澆苞谷地,扒開口子,跟著渠水走。有時水走得快,遠遠走在前頭。有時水讓一個坎擋住,像故意停下來等他。他趕過去,挖幾掀。那渠水剛好淌到地頭停住了。我的父親不知道上游的水源已乾涸,他以為誰把水截走了,扛著掀,急急地往上遊走,身後大片的苞谷向他乾裂著葉子。他在那片戈壁上碰見往回趕的母親,他們都快認不出來了。

怎麼了?

怎麼回事?

他們相互詢問。

我認為是過了許多天的那段日子,也許僅僅是一個下午。我不會有那樣漫長的童年,我突然在牆那邊長大,再鑽不過那個牆洞。我把頭伸過去,頭被卡住;腿伸過去,腿被卡住。天漸漸黑了,好像黑過幾次又亮了。我聽見他們在牆那邊找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大張著嘴,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試著找別的門。這樣的破宅院,一般牆上都有豁口,我沿牆根兒轉了一圈又一圈,以前發現的幾個小豁口都被誰封住了,牆也變得又高又陡。我不敢亂跑,扒在那個洞口旁朝外望。有時院子裡靜靜的,他們或許出去找我了。有時聽見腳步聲,看見他們忙亂的腳,移過來移過去。

他們幾乎找遍所有的地方,卻從沒有打開後院的門,進來找我。我想他們把房後的這個院子忘了,或許把後院門上的鑰匙丟了。我在深夜故意製造一些響動,想引起他們注意。我使勁敲一個破鐵桶,用磚頭擊打一截朽空的木頭。響聲驚動附近的狗,全跑過來,圍著院牆狂吠。有一隻狗,還跑進我們家前院,嘴對著這個牆洞咬。可是,沒有一個人走過來。

許多天裡我聽見他們呼喊我的聲音。母親在每個路口喊我的乳名,她的嗓子叫啞了,拖著哭腔。父親沿一條一條的路走向遠處。我趴在牆洞那邊,看見他的腳,一次次從這個院子起程。他有時趕車出去,我看見他去馬棚下牽馬。他的左腳鞋幫爛了,我看見那個破洞,朝外翻著毛,像一隻眼睛。另一次,他騎馬出去找我。馬車的一個輪子在上一次外出時摔破了。我看見他給馬備鞍,他躬身抱馬鞍子時,我甚至看見他的半邊臉。他左腳的鞋幫更加破爛了。我看不見他的上身,不知他的衣服和帽子,都舊成什麼樣子。我想喊一聲,卻說不出一點兒聲音。

我從後院的破爛東西中,翻出一雙舊布鞋,從牆洞塞出去。我先把鞋扔過牆洞,再用一根長木棍把它推到離洞口稍遠一些。第二天,我看見父親的腳上換了這雙不算太破的舊鞋。我希望這雙舊鞋能讓他想起早先走過的路,記起早年後院裡的生活,並因此打開那扇門,在他們荒棄多年的院子裡找到我。可是沒有。他又一次趕車出去時秋收已經結束。我聽見母親沙啞的聲音對他說,就剩下北沙窩沒找過了。你再走一趟吧,再找不見,怕就沒有了,讓狼吃了也會剩下骨頭呀。

他們說話時,就站在離洞口一米遠處,我在那邊呆呆地看著他們的腳,一動不動。

這期間我的另一個弟弟來到家中,像我早已見過的一個人。我獨自在家的那些日子,他從扣上的院門,從院牆的豁口,從房頂、草垛,無數次地走進院子。我跟他說話,帶他追風中的樹葉。突然的,看見他消失。

只是那時,他沒有經過母親那道門。他從不知道的門縫溜進來,早早地和我成了兄弟。多少年後,他正正經經來到家中,我已在牆的另一面,再無法回來。

我企望他有一天鑽過牆洞,和我一起在後院玩。我用了好多辦法引誘他,我拿一根木棍伸過牆洞,撥那邊的草葉,還在木棍頭上拴一片紅布,使勁搖。可是,他永遠看不見這個牆洞。有幾次他從洞口邊走過去。他只要蹲下身,撥開那叢貼牆生長的艾蒿草,就能看見我。母親在屋裡做飯時,他一個人在院子裡玩,很少被單獨留在家裡。母親過一會兒出來喊一聲,早些時候喊一個名字,後來喊兩個名字。我的弟弟妹妹,跟我一樣,從來不懂得答應。

我趴在洞口,看見弟弟的腳步,移過牆根兒走到柴垛旁,一歪身鑽進柴垛縫。母親看不見他,在院子裡大喊,像她早年喊我時一樣。過一陣子,母親到院門口喊叫時,弟弟從柴垛下鑽出來。我從來沒發現柴垛下面有一個洞。我的弟弟,有朝一日像我一樣突然消失,他再鑽不回來。我不知道柴垛下的洞通向哪裡。有一天他像我一樣回不來,在柴垛的另一面孤單地長大。他繞不進這個院子,繞不過一垛柴。直到我的母親燒完這垛柴,發現已經長大成家的兒子,多少年,在一垛柴後面。

在這個院子,我的妹妹在一棵不開花的蘋果樹後面,孤單地長到出嫁。她在那兒用細軟的樹枝搭好家,用許多個秋天的葉子縫製嫁衣。我母親有一年走向那棵樹,它老不開花,不結果。母親想砍了它,栽一棵桃樹。她撥開密密的樹枝發現自己的女兒時,她已到出嫁年齡。我在洞口看見她們,一前一後往屋子裡走。我看不見她們的上半身,母親一定緊拉著她們的手。

你們咋不答應一聲,咋不答應一聲?我的嗓子都喊啞了。

母親說這句話時,她們的腳步正移過牆洞。

我們就這樣過著自己不知道的日子,我父親只清楚他有一個妻子,兩三個兒女。當他趕車外出,或扛農具下地,他的妻子和兒女在另一種光陰裡,過著沒有他的生活。而我母親,一轉眼就找不到自己的兒子。她只懂得哭、喊、到遠處找,從來不知道低下頭,看看一棵蒿草下面的小小牆洞。

我從後院出來時已是一個中年人,沒有誰認識我。有一年最北邊的一個牆角被風刮倒,我從那個豁口進進出出。我沒繞到前院去看父親母親。在後院裡我收拾出半間沒全塌的矮土房子,娶妻生子。我的兒子兩歲時,從那個牆洞爬到前院,我在洞口等他回來。他去了一天、又一天。或許只是一會兒工夫,我眼睛閉住又睜開。他一頭灰土鑽回來時,我向他打問那邊的事。兒子跟我一樣只會比劃,什麼都說不清。我讓他拿幾樣東西回來,是我早年背著父母藏下的東西。我趴在洞口給他指:看,那截木頭下面,土塊縫裡。

他什麼都找不到,甚至沒遇見一個人,在他印象裡,牆洞那邊的院子永遠空空的。我不敢讓他時常過去,想等他稍長大一些,就把這個牆洞堵住。我擔心他在那邊突然長大,再回不來。

就這樣過了好些年。有一年父親不在了,我聽見院牆那邊母親和弟妹的哭喊聲。有一年弟弟結婚,又一年妹妹出嫁,我依舊像那時一樣,趴在這個小洞口,望著那些移來移去的腳。有時誰的東西掉到地上,他彎腰撿拾,我看見一隻手,半個頭。

仍不斷有雞鑽過來,在麥草堆上下一個蛋,然後出去,在那邊「咯咯」地叫。有貓跑到這邊捉老鼠。我越來越看不清前院的事,我的腰已經躬不下去,臉也無法貼在地上,耳朵也有點背。一次我隱約聽母親說,後院那個煙囪經常冒煙。

母親就站在洞口一米處,我看見她的腳尖,我手中有根木棍就能觸到她的腳。

「是一戶新來的,好像是誰家的親戚。」父親說。

父親的腳離得稍遠一些,我看見他的腿朝兩邊撇開。

「他住我們家的房子也不說一聲。」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聽見後院經常有動靜,以為是鬼,沒敢告訴你。我父母全在那間房子老死的,死過人的房子常有響動。」

我隱隱聽見母親說,要打開後院的門進去看看。又說找不見鑰匙了,或許有鑰匙但鎖孔早已銹死。

他們說話時,我多想從牆洞鑽過去,站在他們面前,說出所有的事。

可是,當我走出後院的豁口,繞過院牆走到前院門口時,又徑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從這個門出去的,對那扇半掩的木板門異常陌生。我似乎從未從外面進入過,就像在路上遇見牽牛走來的父親,這個一次次在遠路上找過我的父親。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心快跳出來。我想遇面的一瞬他會叫出我的名字,我會喊一聲「父親」。儘管我壓根發不出一絲聲音,可是,什麼都不會發生。我們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錯而去。我們早已無法相識,我長得越來越不像他。

我只有從那個再不能鑽過的牆洞回來,才是他的兒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鍋頭,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飯。找到每個中午抱著睡著的那根木頭,找到母親少有的一絲微笑,和父親的沉默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沒辦法認識他們。即使我從院門進來,我的父母一樣不會接受一個推開院門回來的兒子。我不是從院門走失的。他們回來的那個傍晚院門緊鎖,而我不見了。

有一天我硬要從這個牆洞鑽過去,我先塞進頭,接著使勁往裡塞肩膀和身子。我的頭都快出去了,身子卻卡在牆中,進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來,見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來我還不在,她又出去,在村裡每戶人家問。在每個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母親喊我一樣。

一個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問我母親有沒有看見她丈夫。我聽她哭啞著嗓子說話,聽見我母親低聲的回答。她一定從我妻子身上看見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她就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時,兒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陣,趴在木頭上睡著,醒來又接著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樣在前院度過這樣的日子,只是我不會喊。

天黑以後,我聽見妻子回來的腳步聲。那時,兒子已趴在地上睡著。她抱起他哭,哭腔在夜裡拖得很長很長。我動不了頭,也動不了身子。這期間一隻黑母雞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頭都伸進來了,眼看碰到我的臉,趕緊縮回去,跑開幾步。以後它每天來到洞口,偏著頭看裡面,看見我一樣望著它的眼睛,它叫幾聲。有時它轉過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圖,我的頭和臉都被土蒙住了,眼睛也快睜不開。

一個早晨,母親起來收拾院子,她拿著一把芨芨掃帚,「刷刷」地掃地上的樹葉和土,有一掃帚,就從牆洞口的草根下刷過去,我一驚,睜開眼睛,看見我們家的一個早晨,晨光將院子染得鮮紅。母親開始生爐做飯,我聽見她折柴火的聲音,聽見爐中火焰的聲音,聽見鐵勺和鍋碗的輕碰擦摩。過了會兒,母親端碗過來,坐在那根木頭上,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父親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兒去了。我看不見她手中的碗,看不見她拿筷子的手和一雙不知在看著什麼的眼睛。我只聞見飯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時候,永遠地閉住眼睛。

我的兒子有一天來到牆根兒,轉了好幾圈,沒找到那個牆洞。一層一層的塵土和落葉,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腳。兒子站在又一個秋天的落葉上面,踮起腳尖,想看見前院的東西。看不見,他使勁跳蹦子,頭一下一下地躥過牆頭又落下。他看見牆那邊的果樹,看見一個秋天的菜園子,旁邊塌了一半的馬圈棚。他沒有看見我母親,那時她已直不起腰,整日佝僂著身子,在院子裡走動。有一天,她會走到那棵靠牆生長的艾蒿草跟前,撥開枝葉,看見那個小牆洞。她會好奇地把一邊臉貼在地上,往裡面望,或許什麼都看不見。或許,她會看見我差一點兒就要伸出洞口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