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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塊麥地是誰的

我走到荒舍時遍地的麥子熟了,卻看不到割麥子的人。我想,不能這樣穿過秋天,我得幹點事情。

這個村莊怪怪的,我只聽見它的雞鳴狗吠,感覺村子就在大片荒草麥田中間,卻看不見房子,它好像被自己的聲音包裹著。

每年這時候,從東到西,幾千里的荒野上,麥子長黃,和青草分開。山南的農人提鐮刀過來,聞著麥香走向村莊和麥地。那些人滿臉鬍鬚,右肩搭一個褡褳,右手提鐮刀,整個身子向右斜,他們好像從不知道往左肩上放些東西,讓身體平衡,只用半個身子,對付生活。

山南的麥子在六月就割完,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漠北的牧羊人這時也把羊群趕到地邊等著,人收割頭遍後,羊會收割二遍。鳥和老鼠早就下嘴了,人搶收時,老鼠在地下清掃糧倉。老鼠不著急,它清楚不管地裡的還是收回糧倉的,都是它的食物。人也知道躲不過老鼠,人種地時認真,收割時就馬虎,不能收得太乾淨,給老鼠留下些,老鼠在地裡吃飽了,就不會進村子。

那時候,彷彿比的是誰有多少種子。地無邊際地閒置著,平坦肥沃。只要撒上種子,會有成群的人幫你收割。

如果我幫一戶人家割完麥子,問,要不要壓冬麥的人手,那樣我就會留到九月,甚至可以在人家過冬,然後春種春播,一年年待下去,一輩子就過去了。

我把一片黃熟的麥子割了,捆起來,躺在麥子上等地主來給我付工錢。

地在沙包後面,離村子不遠。在地裡幹活時能聽到村子裡的人聲和雞鳴狗叫,聲音翻過沙包傳過來,聽上去村子彷彿在半空裡。

麥子一塊一塊陷在荒野中,村子也陷在荒野中,看上去麥地比村莊陷得深遠。尤其麥子割倒後,麥地整個塌下去。

我把自己陷在麥地了。

別人是先找到地主,要一片活兒去幹。我不想進村子找活兒,太麻煩。我看不清那個村子。我先找到這片麥子,想著活兒幹完總會有人來付錢。

我在麥地等了一天,沒人來給我付工錢。

我自己找到村裡。

「沙包後面那塊麥子是誰的?」我挨家挨戶問。

家家鎖著門,這時節人都在地裡。我叫出來一群狗,追著我咬。我敲誰家的門,它們追到誰家門口,也不下嘴,只是圍著叫。

我坐在路邊休息,狗也圍著我蹲下。

太陽一下子躍過房頂,到牆那邊了。地裡的人踩著塘土回來,我在路口截住一個人問。

「沙包後面那塊麥子是誰的?」

我抬手指去時,村子北邊全是沙包。我也辨不清自己割了哪個沙包後面的麥子,我被一群狗追糊塗了。

「哪個沙包後面?」

那個人等我指清楚,我的手卻茫然了。

我又問了一個人:「沙包後面的麥地是誰的?有兩畝地。」

我沒用手指,把頭向北邊揚了揚。

「可能是另一個村莊的。」那個人從北邊走來的。他頭都沒回,丟下這句話走了。

我又追上去,擋在他前面。

「不可能是別的村莊的地,」我大聲說,「路從地邊一直伸到你們村子。要是別的村莊的地,路會把我帶到那裡。」

那個人站住,打量了我幾眼。

「那你看路通到誰家房子,找誰去。」

「我是順著路找來的,快進村時所有路匯成一條大路了。」

天一下黑了。我一個人被晾在路中間,沒人理我。我給他們指,沒人願意過去看看那塊地。

「我給誰家幹活了,沒錢給一碗飯吃,給一口水喝,給半片破氈讓我躺一夜,行不行?」

我喊著喊著睡著了。我的腿早瞌睡了,腰和胳膊也瞌睡了。只有嘴還醒著,說了那麼多,唾沫都說光了,沒人理。我喊最後一句時,整個身體像一座橋塌了下去。

醒來時我躺在村外的荒野上,不知道幾天過去了。我被人用一輛牛車拉出村子,扔在荒野上。我的身邊有牛蹄印和車轱轆印,還有一堆牛糞。

我一下生氣了。

這個村莊怎麼這樣對待人?我要報復,就像野戶地報復胡三一樣,我要報復這個村子。怎麼報復我一時沒想清楚。我狠狠地用眼睛瞪了村子兩眼,跺了三下腳,屁股撅起來對著村子放了一個屁,還想啐一口唾沫——口乾舌燥,連一滴唾沫星子都沒有。我想這已經夠狠了,一個被人仇恨地用眼睛瞪過的村子,肯定不會有好下場。一塊被人狠狠地用腳跺過的土地,也不會再長出好莊稼的。而我對著村子放的那個屁,已經把這個村子搞臭了,多少年間,它的麥香是臭的,一日三餐是臭的,男人聞女人是臭的,女人聞男人是臭的,小孩聞大人是臭的,肯定會這樣,因為這個村莊的名字臭掉了。

至於以後,我對這個村莊又幹了些什麼,走著看吧。路遠著呢,哪年我又繞到這個村子,我也說不清。

我回到沙包後面,把割倒的麥子打了,反正我沒處去,總得吃點糧食。我在地頭挖了一個地窩子,門朝那個被聲音包裹的村子。總會有人到這塊地裡來吧。我天天朝村子那邊望,好像就這樣待了一個秋天和一個冬天,沒過來一個人,也沒人聲傳出來,只有雞鳴狗吠和馬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