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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磨刀石的人

房子一年年變矮,半截子陷進虛土。人和牲口把樑上的虛土踩瓷,房子也把牆下的虛土壓瓷。那些地,一陣子長苞谷,一陣子又長麥子。這陣子它開始長草了,從虛土莊到天邊,都是草。草把大地連起來,我們村邊的一棵蘆葦,颳風時能拍打到天邊的另一棵蘆葦。

七月,走遠的人回來說,東邊是大片的鈴鐺刺,一颳風鈴鐺的響聲鋪天蓋地,所有種子被搖醒,一次次走上遙遠的播種之路。紅柳和鹼蒿把西邊的荒野封死,秋天火紅的紅柳花和天邊的紅雲連在一起,又從天空湧捲回來,把村莊的房頂煙囪染紅,把做飯的鍋染紅,晚歸的人和牛也是紅的。

只有幾個孩子的夢飄過北邊沙漠。更多人的夢,還在早年老家的土牆根兒,沒走到這裡。只有回到老家的路是通的,那條路,被無數的後來者走寬,走通順。

劉二爺說,我們無法利用一場夢,把村莊搬到別處。即使每人夢見一輛大車,夢見一條暢通無阻的大路,可是,又有誰能把這些車和路夢到一起,夢中誰又會清醒地知道我們的去處?

每年七月,跑買賣的馮七聞著麥香回來,馬脖子上的鈴鐺聲在幾里外傳進村子。我們對他拉回來的東西沒一點兒興趣,喜歡聽他說外面的事。他跑的地方最多,走的路最遠。那些夜晚,村裡一半人圍在馮七家院子。有人想打聽自己家人在遠路上的消息,有人想打問自己的消息。馮七從來不帶回同村人的消息,彷彿他們在遠處從沒有相遇,彷彿每個人都去了不同的地方。

當馮七講完他經過的所有村莊後,天還沒亮,院子黑壓壓坐著人,有的睡著了,有的半睡半醒。這時就有人問,你每次回來時,看見了一個怎樣的虛土莊?你見識了那麼多人,回來看見的虛土莊人又是怎樣一種人?我們在怎樣的生活中過著一生?

馮七說,我從北邊回來的那個下午,看見虛土莊子的背後,零亂的柴垛、破土牆、糞堆,潦草圈棚,看見晚歸人落滿草葉塵土的脊背,蓬亂的後腦勺。多陌生啊!我就想,我們一次次回去的是這樣一座村莊,一天天的勞忙後我們變成這樣一群背影。

你們或許從沒注意過村子的背後,也很少有人從背後走進村子。

我從東邊回來的中午,看見太陽照亮的屋牆。所有人和牲畜在西北牆根兒乘涼。村莊的東面比西面新,漫長的西風把向西的牆吹禿、刮歪,把向西的草垛吹亂。從西邊走過的人,會以為虛土莊是個幾百年的老莊子了,從東邊看才知道是個新莊子。

而我從南面回來的早晨,看見的卻是另一番情景:整潔的院落,敞亮的門窗,剛灑過水、清掃乾淨的路,穿著一新準備出門的村人。南面是村莊的門面,向著太陽月亮。我們不歡迎從北邊來的人,把北邊來的人叫「賊娃子」。北邊沒有正經路,北邊是我們長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地方。南來的路到了虛土莊,叉開兩條腿,朝西朝東走了。

我還沒有從天上到達過虛土莊,不知道一隻鳥、那群飛旋的鷂鷹看見了一座怎樣的村莊。它們「呱呱」地叫,因為我們的哪件事情。它們在天上議論我們村子,落到地上時說天上的事,唧唧喳喳,說三道四。聽懂鳥語的人說,鳥天天在天上罵人,在樹枝上罵人,人以為鳥給自己唱歌,高興的不得了。柳戶地村有個懂鳥語的,也會聽豬馬羊這些牲口的話,他只活了二十七歲,死掉了,說是氣死的。所有動物都在罵人、詛咒人。那個聽懂牲口話的人就被早早罵死了。

馮七講述的遠處村莊讓人們徹底絕望。他把村裡人的腦子講亂了,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個村莊。當他講述一個村莊時,人們心中就會有三四個相同的村莊,出現在不同的遠方,它們星星一樣密佈在遠遠近近的地方。

無論我們朝哪個方向走,最終都將融入前方的一個村莊,在那裡安家落戶,變成外來人,種別人種剩的地,聽人家指使。

另一些買賣人帶來的消息,證實了馮七的說法。這片荒野四周都已住滿人,只剩下虛土莊周圍的荒野。虛土莊人的遠方早就消失了,人、牛馬羊,都沒有更遠的去處。以前我們長柴火、放羊、套兔子打狼的北沙窩,我們認為連鳥都飛不過去的北沙窩,到處是人走出的路,沙漠那頭的人,已經把羊群趕過來,吃我們村邊地頭的草了。他們挖柴火的車,也已停到我們村邊,挖我們地頭牆根的梭梭紅柳。老早我們叫砍柴火,砍一些梭梭紅柳枝就夠燒了。現在近處的梭梭紅柳枝被砍光,我們只有挖它們的根。

劉二爺說,那些車戶,一開始想找一條路,把整個村子帶出去。後來走的地方多了,把別處的好東西一車車運回村子時,覺得沒必要再去別處了。況且,他們找到的所有路都只適合一輛馬車奔跑,而不適合一個村莊去走。他們到過的所有村莊都只能讓一個人居住,而無法讓一個村莊落腳。

七月,麥香把走遠的人喚回村子。割麥子了,磨鐮刀的聲音把豬和羊嚇壞了。賣磨刀石的人今年沒來,大前年七月,那個背石頭的人挨家挨戶敲門。

賣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頭。

這個喊聲在大前年七月的早晨,把人喚醒。突然的,人們想起該磨刀割麥子了。本來割麥子不算什麼事,每年這個時節都割麥子。麥子黃了人就會下地,可是,這個人的喊聲讓人們覺得,割麥子成了一件事。人被突然喚醒似的,動作起來。

那時節人的瞌睡很輕,大人小孩,都對這片陌生地方不放心。夜晚至少有一半人清醒,一半人半睡半醒,一片樹葉落地都會驚醒一個人。守夜人的兩個兒子還沒出生。另兩個,小小的,白天睡覺,晚上孤單地坐在黑暗中,眼睛跟著父親的眼睛,朝村莊的四個方向,轉著看。守夜人在房頂上,抵擋黑暗的風聲,風中的每一個聲音都不放過。貼地刮來的兩片樹葉,一起一落,聽著就像一個人的腳步,走進村子。風如果在夜裡停住,滿天空往下落東西。落下最多的是塵土葉子,也有別的好東西,一塊頭巾,幾團駱駝毛。

後來人的瞌睡一年年加重,就很難有一種聲音能喊醒了。狗都不怎麼叫了,狗知道自己的叫聲早在人耳朵裡磨出厚繭。雞隻是公雞叫母雞,雞叫聲越來越遠,夢裡的一天亮了,人們穿衣出門。

一塊磨刀石五年就磨凹了。再過兩年,我才能聽到那個背石頭人的敲門聲。他在路上喊:

賣磨刀石了。

南山的石頭。

然後挨家敲門。敲到我們家院門時,我站在門後面,隔著門縫看見他脊背上的石頭。他敲兩下,停一陣再敲兩下。我一聲不吭。他轉身走到路中間時,我突然舉起手,在裡面「匡匡」敲兩下門,他回過頭,疑惑地看一眼院門,想轉身回來,又快步朝前走了。過一陣我聽見後面韓拐子家的門被敲響。

賣石頭的人在南山採了石頭,背著一路朝北,到達虛土莊再往西,路上風把石頭的一面吹光。有時碰見跑順風買賣的,搭一段路,但是很少。賣石頭的人大多走側風和頂風路,迎著麥香找到荒野中麥地擁圍的村莊。

他再回到虛土莊時我已經長大走了。我是提一把鐮刀走的,還是扛一把鐵掀,或者趕一輛馬車走的,我記不清了。那時夢裡的活兒開始磨損農具,磨刀石加倍地磨損,早就像鞋底一樣薄了。一塊磨刀石兩年就磨壞了,可是賣磨刀石的人,來虛土莊的間隔,卻越來越長,七八年來一次。他背著石頭在荒野上發現越來越多的村莊,賣石頭的路也越走越遠,加上他的腳步,一年比一年慢,後來多少年間,聽不到他的叫賣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