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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土莊人沒來

半下午的時候,馮七攔住牛群,讓牛掉過頭慢慢往回吃,這叫回頭草。

早晨馮七把牛群趕到西戈壁上,牛邊吃邊朝西走。戈壁上草不太茂盛,牛每走四步才能吃到一口草。一頭牛要吃一千二百口草才能吃飽。照這個數字,馮七僅憑牛群走出去的路程,便能精確地算出牛是否吃飽肚子。不像那些沒經驗的放牛娃,非要鑽進牛群,挨個看牛的肚子是否飽癟。

馮七放牛時從不看牛群,無論騎在馬上還是走在地上,他都頭昂得高高的,像在牧一隻鳥或一朵雲。

牛群往回走時,上午啃光的草又會發出些嫩芽,不過很少,牛要走二十步才能吃到一口。這些草正好補充牛回返路上消化掉的那部分,使牛進村時肚子依舊鼓鼓的。

馮七年輕時只知道趕著牛群遍野跑,一去幾十里,有時也能碰到好草,讓牛一肚子吃飽。可是,等牛返回村裡,又一個個肚子癟癟的,像沒吃草似的。

人只要經過一件事情便能通曉世間的一切道理,這是馮七放了幾十年牛後得出的道理。一個放牛人,一個打柴人和一個買賣人,活到最後得到的是同一個道理。

各行各業的人最終走到一起。

也有留在各自的行業中到老也沒走出來的。他們放一輩子牛只知道放牛的道理,打了一輩子柴只懂得打柴的道理。

馮七可不是這種笨人。

天黑前牛群漸漸離開草灘走到路上,排成長長的一溜子。

馮七沒看見牛群已經走到路上。他盯著懸在半空的一朵雲,盯了半下午。開始雲是鉛灰的,後來就紅了,紅了一大陣子。最後暗下來,變成一朵黑雲。

馮七得意地笑起來:我就知道它會變黑,這不變黑了嗎?

天猛然間黑了。馮七感覺馬的步子平穩了許多,低頭一看,馬已經走在路上。再看牛群,只看見最後幾頭,正一頭一頭地消失。

馮七打馬追上去,沒跑幾步,已到了海子邊,最後一頭牛正往海子裡下沉。馮七若趕緊下馬,或許能拉住牛尾巴。可是一群牛都進去了,拉住一根牛尾巴有啥用呢。馮七隻聽著稀泥中汩汩地冒了陣氣泡,海子的水陡漲了半米,把近旁一塊菜地全淹了。

黃沙梁人圍著海子大哭了一夜。

馮七沒哭,他把這件事說給村人便回去睡覺了。要是淹死一頭牛,沒準兒他會哭。一群牛都死了,他哭哪個呢。

況且,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除了馮七以後再不用放牛,它還用事實證明了黃沙梁人的聰明:他們花了十幾個夜晚秘密改修的這段路,連本村的牲口都上當了,要是虛土莊人來,不全變成稀泥才怪呢。

虛土莊人沒來。倒是有確切消息傳來,說虛土莊人每年春天派人偷窺,只是想看看黃沙梁人啥時候下種,根本沒別的意思。

虛土莊人不熟悉這裡的氣候,不清楚冬多長夏多短。節氣和他們老家的全不一樣。春天啥時候下種他們把握不準,又不願請教黃沙梁人。他們上過一次當,不願再上第二次。只好每年春天派人去偷看,發現黃沙梁人翻地,他們馬上也翻地;黃沙梁人下種,他們馬上也下種。

傳來這個消息的是一個虛土莊人,他喝醉了酒,錯把黃沙梁當成虛土莊,一路跌撞著走來,竟沒走進海子變成稀泥。他繞進了村,撞開一戶人家的門,倒頭便睡,睡了一天一夜。睡醒後他給這戶人講了虛土莊的事情。

這個人走後,黃沙梁人又一次集中到那間光線昏暗的大牛圈裡。這一次,再沒人搶著出主意,聰明人全不說話了。村長壓低嗓門做了一番佈置,便悄悄散會了。

春天,雪剛消,黃沙梁人便開始翻地,緊接著撒種子,田野裡到處是端著臉盆的人,一把一把往地裡撒東西,東一聲西一聲地喊。

這時候,從光禿禿的冒著熱氣的戈壁上遠遠走來一個騎馬人,他在離田地約一里處停住望了一陣,又打馬過來,若無其事地沿地邊溜了一圈,然後打馬飛也似的跑向虛土莊。

待騎馬人跑遠,撒種的人全都停住活兒,倒掉盆子裡的土,夾起臉盆往回走,臉上掛著神秘兮兮的笑。

他們成功了。

騎馬人回去後,虛土莊人便全村出動,開始了緊張忙碌的翻地、撒種。他們把種子全撒進了潮濕陰冷的泥土裡。

結果是黃沙梁人早料到的,氣溫太低,種了發不了芽,全爛在了地裡。

天熱起來後,虛土莊人沒有種子再播種,一村人愁眉苦臉,沒辦法。最後,只好派個能說會道的漂亮女人,厚著臉皮到黃沙梁借種,這是虛土莊和黃沙梁多年以來的第一次正式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