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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風得了勢

大會是在牛圈裡開的。村裡沒有一間能盛下全村一千多人的大房子。

那是個颳風的夜晚,牛被趕出圈,在外面的空地上靜靜地站著。冒著潮氣的圈棚裡黑壓壓蹲著一圈人。一盞馬燈吊在中間的柱子上,燈影恍恍惚惚,誰也看不清誰。先是村長站在馬燈下說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讓大家都動動腦子,想些辦法和主意。接著人們開始發言。有時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自己的主意,所有的人都靜靜地聽。有時所有的人都在說話,不知在說給誰聽。村長站起來,不住地喊著「安靜、安靜!一個一個講」。這時村長只是其中的一個說話者,誰也聽不見他的話。嘈雜聲更大了。就在這時,從破牆沿伸進一顆牛頭來,「哞」地大叫了一聲,所有的人聲全消失了,連人喘氣的聲音都聽不見了。足足沉寂了三分鐘,人又開始說話,聲音似乎小多了。

那一夜,風在很高的夜空中滾動,可以聽見雲碰撞雲的聲音。地上只有些輕風,更大的風還沒降到地上。黃沙梁所有有點腦子的聰明人幾乎全發了言。我蹲在角落裡,沒有說話。腳下全是牛糞,我想牛站在牛糞上過夜可能比人蹲在牛糞上開會要舒服些。我是個幹事情的人,很少把好主意說給別人。

我打了個盹兒,好像虛土莊人來過了。

就在黃沙梁的男人全蹲在牛圈裡商量對策的時候,虛土莊人趁夜而入,反鎖住牛圈門,把黃沙梁的女人、孩子和牛全趕到虛土莊。牛圈裡的男人們一點兒沒有覺察,他們沉醉在自己的聰明中,一個比一個精彩的主意被人想出來。

「我看沒啥擔心的,那群瘦猴,我們隨便上幾個人就能打過他們。」

「這很難說,聽說虛土莊這些年也打了些糧食,那群人都是餓壞的人,稍有些吃的立馬就會長壯實。」

「對付他們的長鐮刀,我有個辦法。我們把橛頭把加長,加到十米長,站得遠遠的挖他們,先把他們的鐮刀把砍斷,再把馬腿砸折。」

「我看這都不是主要的,虛土莊男女老少加起來,也就一百來人,咋說也不是咱們的對手。問題是,這幾年風向變了,這對咱們太不利。」

「風向咋變了?」

「以前這裡很少刮西風,你們知道,大多是東風。自從那夥人在沙樑上蓋了房子,西北風就多起來。你們見過他們蓋的房子吧,日怪得很,全都面朝西北,背對著我們。一律後牆高前牆低,房頂是個大斜坡。這樣東風就被房子的後牆擋住,刮不過去。而西北風卻可以順著房頂往上躥。西北風就得了勢。

「你們想想,從西北邊刮過來的風全是沙子,他們要是乘風而來,我們不敢面朝西迎戰,我們睜不開眼睛,只好把脊背白送給他們打。」

「甚至他們不出村就能打敗我們。颳大風的時候,他們只要往空中扔土塊和石頭,就會順風全落到我們頭上。不過這個主意他們保證想不出來。他們在這個地方住的時間短,對這一片天地間的事情,保證沒我們精。」

「能不能在戈壁上種滿鈴鐺刺,種得稠稠的,讓他們過不來。」

「這個主意好,村東邊有一大片鈴鐺刺,正好全移到村西邊去。」

「好個屁,明知道這幾年愛刮西風,我們在村西種一灘鈴鐺刺,等到刺長長、長硬,虛土莊人從根上把刺條全割斷,西風一來,一戈壁刺條全朝我們捲過來,不全扎死我們才怪呢。」

「要不挖一條河,裡面倒上燒開的清油。」

「要不在戈壁拉上繩子,絆倒他們的馬。」

「還不如在戈壁上點著火,把地燒燙……」

最後一個主意是馬二娃想出來的。我從伸進那顆牛頭的破牆洞鑽出去撒了泡尿。風刮得急,我的尿和家什被風刮得向一邊斜。我用手使勁扶著,像扶一棵刮歪的樹。

村子裡一點兒燈光都沒有,也聽不見狗叫。牛圈和村子間隔著塊荒地,以前地裡種過些東西,後來牛進村人去牛圈都要經過這塊地,便什麼也種不成了,只長著些人不理牛不吃的灰蒿子。

我有點冷,兩腿直抖,想跑回村裡看一趟,卻挪不動腳步。

事情早已經發生過了。我想。

我從牆洞鑽進去時,馬燈不知啥時滅了,可能燈油熬干了。牛圈裡又黑又靜,是不是他們散會走了?我靠著牆悄悄蹲下,這時一個聲音冒出來,是馬二娃的聲音。

「我有個好主意,不過要絕對保密。」

我好像不是聽見的,是看見的。

「你還怕我們村裡有奸細。」

「倒不是。秘密有時會自己洩露掉,就像腸子裡的氣。人的每個器官都會洩密,不光是嘴。現在人都尖得很,你不注意放個屁,讓他抓回去放在鼻子上一聞,就會知道你心裡想的事。

「屁是從心裡放出來的,你心裡有屁,腸子才會響。把秘密藏在心裡是最不保險的。人的七竅全通心,你不可能都堵住。最好的辦法是把秘密隨手一扔,像扔一件沒用的東西一樣,秘密便保住了。

「我的主意是:把路埋掉。

「從黃沙梁到虛土莊只有一條路。我們把靠黃沙梁的這段路埋掉,在路上種上草,栽上樹,腳印用土蓋住,然後再開一條路,通到村南邊的海子裡。

「這件事要在晚上干,絕不能叫虛土莊人看見。

「虛土莊人要來,一定趁黑來。他們肯定不會懷疑這段改過的路。因為海子就在村邊上,路的大致方向沒變,他們覺察不出。

「海子裡全是稀泥,人一下去就不見了。晚上後面的人看不見前面的,海子和地是一種顏色。黃沙梁人排站長隊來,一個一個走進海子,變成稀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