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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人又成堆出來

另一段年月我獨自老了,比我更老的人全過世了。那一批年輕者長大成人,掌管著村子。他們中有一些是我兒子。早些年,他們的母親還是少女時,我掌管過村子,偷偷在一些女人身上撒了種子,現在我看到了收成,但我不能說,我只是一個播種者,因為我的種子熟了,有幾片好地正好荒著。那時村莊又歸我管,你說我咋辦,總不能把熟透的種子撒在戈壁灘,而讓成片的好地荒掉,我肯定得先撒上我的種子。他們最後成誰的兒女都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敢去認。我唯一的兒子是那個五歲的孩子,我一直沒有養大他。我一次次回去,又一次次被他拒之門外。他不認我,我活成了另一個人。

我再不問村裡的事,整天背對村子,看落日。耳朵貼著逐漸移近的西邊天幕,聽那邊人說話。偶爾我回頭望一眼,他們又折騰出不少事。因為管事的人多,能人又成堆出來。像我五歲時看見的一樣,村子重又變得躁動不寧,遠近的路上塵土再起。一群一群的人走出村莊,像草一樣樹一樣在遠處搖曳。在他們中再不會有我這樣一個人。

我已經回來,一個我不認識的老人,多少年我還想等另一個自己從遠處回來,現在我連這樣的夢想都沒有了。我收留了這個老人,就像早年,我五歲時,看見長大的自己走向遠處,我被另一個我撫養成人。

那時候,遠地上的麥子成片的、無邊無際的黃熟。我記得穿過金黃麥地的土路,我被遠處的糧食餵養。我沒吃幾頓飯,就長大了。

我清查一下白天睡著的人,這些人從上輩子開始為村莊守夜,已經不習慣在白天生活。我擔心他們變成老鼠,把村裡的糧食偷吃光,或一夜間把村莊倒賣乾淨。那些在月光下長大的人,說著一口黑話,這些話由夜行人傳到村村寨寨的守夜人。語言極其複雜,因為所說的事物全隱在黑暗中,語言不但要指出,還要說明。也就是說,那些詞句必須發光,才能照亮所說的事物。那是黑暗中創造的一種語言,所有詞在描述黑,穿過黑。幾代之後,守夜人的子孫已經不認識白天。太陽被想像成比黑夜還黑,萬物在星光月光下生長,所有花朵夜晚開放,白天凋零。守夜人的房子沒有窗戶,一個小小的門洞,用厚氈蒙嚴實。黑夜像糧食儲存在家裡,即使白天醒來,也不會被陽光刺瞎眼睛。

有幾年鬧饑荒,人們沒有糧食養活守夜人,守夜人也沒跑到白天向村裡要糧食,我擔心他們餓死在夜裡。白天我在守夜人家院子外轉一圈,看見有個人也在轉,耳朵貼著牆縫聽。我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覺得他像誰,是村裡誰的兒子,也許是我的,剛長大。我叫不上名字。

已經有人開始操心村裡的事了,後二十年裡虛土莊可能落在這個剛長大的娃娃手裡。

「聽見啥了?」我問。

「啥聲音都沒有,劉二爺,連夢話都沒有。」他說。

他叫我劉二爺,我愣了一下,很快就默認了。

原來我就是劉二爺。那些年我一直認為劉二爺是別人,村子裡傳著好多劉二爺做的事和說的話,虛土莊的許多話是劉二爺說出來的。這個劉二爺怎麼會是我呢?這是我最沒想到的。我原以為,我長大以後可能活成馮七,我常看見自己趕一輛車,順風穿過一座一座別人的村莊。也可能我守了一輩子夜,從沒到過白天。可是,那些遠路上的事情我又是怎麼知道的,跑順風買賣的人中,肯定還有一個我。我在他們中間,還沒有被喊出來。沒有被一個名字叫醒。

我仔細看了看這個剛長大的人,個子跟我一樣高,只是肩膀窄一些,還扛不住多少東西。不過,虛土莊已經沒有多少東西需要人扛在肩膀上。有一個會做夢的頭就夠了。這個人,頭像葫蘆一樣懸在脖子上。他也盯住我的頭看。我想不起他是哪個孩子長大的。他的童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可我從沒看見過。他還是毛孩子,跟我的腿一般高的時候,村裡就我一個大人。他認識了我的下半身,鞋子、腳、腳印、腿和刮過腿中間的風。我的頭和頭腦裡的想法,對他來說,就像懸在天空的太陽,沒法夠著。現在,他的頭終於和我平齊了。他以為他追上我了,他不會這樣認為吧。要有這種想法,那他就白長大了。一個老人的頭,和一個小伙子的頭,就像黑夜隔得最遠的兩顆星星。不對。應該像這個夜晚和下一個夜晚的兩顆星星。這個叫出我劉二爺的年輕人,以後在村子肯定有名。他喊出了一個人,讓一個人認出了他的名字。

村子的佈局又一次變了,他們把我挪到村外的路移回村子。大地上許許多多的人和事,又接連不斷經過村子,也有外人留住在村裡。虛土莊在變成一個大村子,儘管還有人不斷說著要走,但是,誰都清楚,沒有一條路,能夠通過這麼大的村子,也沒有一個地方,能容下這麼大一個村子,況且村莊本身已經生了根。人們安頓下來的第五年,我就看出村莊在虛土樑上生根了。

那時人人叫嚷著要走,家家在準備走。整個村莊站在路邊上,好像隨時都能一腳踏上路走掉。人們停下來只是等一個人死,一個人出生。當出生的孩子也長到五歲,要死的那個人沒死掉,活得歡實來勁了,人們再沒理由在這個虛土樑上住下去,走似乎是迫在眉睫的事。

但我知道他們走不掉。他們說走的時候,屁股沉沉地坐在地上,嘴朝著天空和遠處。一個人說要走,其他人全說要走,走掉的只是那些話,一出口就飄得沒影了。這是他們的習慣,坐下說的事情,從來不會站起來去實現。那些話是說給天上的雲聽的,被風刮到遠處。我小時候,他們坐下和我站著一樣高,我常常混在他們中間,聽他們說著村裡村外的大事,我的心思也跟著那些大事走遠了。當他們說完,站起來,拍屁股上的土,我以為他們要去幹這些大事了,我在後面,看見他們一個個回家,回到那些天天要干的小事情裡。他們從那些身邊手邊的小事情裡走出來,要多少年時間啊。恐怕把我的頭髮都要等白了。

走是虛土莊最大的事。每當決定要走的時候,滿村子母親喊孩子的聲音,彷彿每家都有一個孩子沒回來。

母親呼喊的時候,遠遠的順著風聲,聽見孩子的答應,小蟲子的鳴叫一般,聽見樹葉一樣細細的腳步聲,朝村子走近。那時我蹲在牆頭,看一場風刮進村子,遠處的樹葉一片片湧到牆根兒,落到窗台和門檻。每年每年,那些遠處的樹葉,學著孩子的腳步走進村子。當兩片樹葉,一起一落走在荒野,所有母親豎起耳朵。

就像那時,人們停下來等一個孩子出生,現在,所有人停住手中的活,停住要走的想法,等好多孩子回家。

有幾年,是父親嚷嚷著走,母親說要等一等。她聽見了孩子的腳步聲,母親知道自己有幾個孩子,哪個來了,哪個還在路上。父親等不及,就一次次趕馬車出遠門。他回來時家裡果然多了一個孩子,兩眼生生地望著他。家裡每多一個孩子,父親就多一個陌生人。

另幾年村子突然忙起來,好多年的事情,堆到一起。連有五個兒子的父親,都歎息人手不夠。

「我們真應該再等些年呢。」當父親說這句話時,眼睛看著村外,彷彿他的另五個兒子,正在回家的路上。

還有那些車戶,一開始遠遠近近地跑,想找一個更好的去處把村子遷過去。後來跑的地方多了,覺得到處都一樣,尤其他們把別處的東西一車車運到虛土莊時,更加覺得沒必要再搬動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