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虛土 > 瞎了 >

瞎了

我躺在牆根兒,閉著眼睛聽兩個瞎子說話。我本來不想聽他們說話,瞎子在說他們看見的東西,我覺得有意思。

那兩個瞎子,老的真瞎了,年輕的好像也瞎了,他閉著眼睛。我不敢保證他也瞎了,我去年見他時,他還在看東西呢,可能是不想看了。連我都閉上眼睛了——才幾年時間,我們就把這個地方看夠了。

瞎子在馬號庫房幹活,庫房門掩著,高高的後牆頂上有一個小窗洞。瞎子摸黑搓草繩,搓好一根,放在身邊,過一會兒一根一根摸一遍。我悄悄抽走一根,瞎子慌了,一遍一遍摸著數,朝四周摸,耳朵豎起來聽。整個庫房摸遍了,摸到門口,開門出來,在路上摸。

誰見我的一根草繩了?瞎子喊。

小瞎子從隔壁的黑房子出來,老瞎子已快摸到我的頭了。他的左手朝左右摸,右手上下摸。我不知道他的手摸到我身上是什麼感覺,我害怕,趕緊把草繩扔了過去。

一輛馬車從沙溝沿下來,老瞎子把耳朵側過去,小瞎子沒有,他把臉轉過去。眼睛睜了半下,又閉著。我也把眼睛閉著,耳朵轉向他們。我知道的事情多半是耳朵聽來的,我的眼睛其實沒看見過什麼。

這麼多年,我一直沒問過你,父親,那年你教我騙走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是誰都沒意思了。老三,你問這個幹啥?該回去做晚飯了。連瞎子都知道是下午了,太陽照在我的左臉上,風吹我的右臉。正刮東風。

你別岔開話,父親。我一直沒忘掉那個人。我替你騙了他,你該讓我知道他是誰。

如果我站住不動,一個時辰後,風會吹我的後腦勺。那是涼爽的下山南風,那時河灣的柳樹葉子會朝北沙窩方向擺動。午後歸圈的羊群踩起的土,向西飄過沙溝沿,就會轉頭朝北。兒子,你要記住這個地方的風,對我們瞎子來說,耳朵、鼻子、每根汗毛都是眼睛。

噢,你不瞎,我咋覺得你也瞎了?

父親,你再不說,我就走了,永遠不回來。那個人長得像你,他是不是我們家親戚。你教我傳話時,他一直盯著我看。他在門外站了好一陣,然後走掉了。我長得像你,難道他會認不出?當時我就知道,他可能是我們家的一個親戚。他走後我跟著出了村子,我站在一截牆頭上,一直看著他走失在遠處。我知道他去了哪裡,你再不說我就去找他。

既然你知道了,就不瞞你了。他是你二叔,是我把他打發走的,不怨你。他聽了我教你傳的話,就已經明白我不想認他。

我們分開四十年了。我們也是弟兄三個,我老大。我們說好活到六十歲時全到老大家來,這之前誰都不找誰,各活各的。六十歲以後的日子我們老兄弟一塊兒過,到那時誰掙了錢把錢帶來,欠了債把債背來,富富窮窮我們把剩下的日子過完。

這是我父親,你們的爺爺,交代的。他臨死前把我們叫到一起,留下一句話,叫我們老的時候全待在一起,走多遠都趕回來。

你爺爺知道人老了會遇到許多事情,有些是自己一個人難以擔當的。

我瞎眼之後,在黑暗中待了這些年,有些想法改變了。

一開始我們一家人——我、你的兩個哥哥,靠你一雙眼睛生活。後來我知道靠不住,就盼你的兩個叔叔早早回來。我們家還有兩雙眼睛在外頭呢,我不害怕。

那個下午,當你說有個很像我的人在門外打量我們家院子時,我就知道是你二叔回來了。你三叔還差幾年才六十歲,他正在路上。

那一刻,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們家的一雙眼睛回來了,他會幫我看見一切,遠處的,近處的。他絕不像你,兒子,你留給自己的東西太多,每次只把你看見的一小部分告訴我們,你隱瞞了三個瞎子的光明。對於我們,你沒說出來的那些全是黑暗。

可是,也就那一刻,我突然改變了想法。我已經不需要那雙眼睛了。你的叔叔,他唯一能幫我看見的,是我變成了瞎子,拉扯兩個瞎眼兒子,還有一個裝瞎的兒子。這些恰恰是我不想讓他看見的。

你說了這麼多,父親,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眼睛也會用壞的,你們三個人,多少年用我的一隻眼睛。尤其我的兩個哥哥,屁大的事都讓我幫著看。針掉在地上我得幫著找,吃飯時摸著碗摸不著筷子,我得往手上遞。聽見過來一輛車,就會纏著我問車上坐幾個人,人長咋樣?馬是黑馬還是白馬?馬籠頭戴紅纓穗嗎?是擴馬還是騸馬?馬蹄子圓不圓?除了人車上還有啥東西?

我大哥眼瞎以前說下的魏家姑娘,不理我大哥了。他天天拉我去追人家,讓我用眼睛傳情,還讓我告訴人家,是我幫他傳的。讓我把人家的眼神說給他。我把眼睛都擠壞了,魏家姑娘也不理識。你想想,一雙眼睛自己愛惜著用,用到五十歲也花了,況且三個人用呢!

我知道早把你使喚煩了。兒子,這麼多年,一家人使喚你的一雙眼睛,開始你把我們當親人,生怕我們看不見,把你看見的全說給我們。後來你就只把我們當瞎子,我們不問你就不說,問了也不全說,隨便一句話把我們糊弄過去。

我確實已經看不清東西了,父親,你們把我的眼睛用成了啥樣,你們看不見。眼睛沒長在自己臉上,不心疼。咋不讓我的眼睛和你們一起瞎掉?老天為啥要留下我的眼睛?你們眼睛一瞎,沒事了,你們知道我的眼睛多累嗎?它累得白天都不想睜開,睜開也不想看東西,它已經沒勁,看不動了。我想節省點用,讓我們家的這雙眼睛,多看些年月。要是這雙眼睛也瞎了,我們家可真的沒有白天了。

你不要把自己的眼睛看得有多金貴,兒子。我瞎了,看見的也許比你都多。只是你從不問我,一個瞎子看見了什麼。

八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問過你一件事。我說,兒子,西邊好像有個什麼東西?

我每天下午面朝西曬眼睛。我的眼睛瞎了後老流淚,眼圈一天到晚濕濕的。我沒什麼可傷心的事,好像眼睛在哭它自己。

我對著太陽曬眼睛時,感到腦子裡有一絲的紅熱。我的眼睛沒有全瞎死,有一絲紅光透進心裡了,就像春天的早晨,從裂開的門縫透進的一縷陽光。我眼睛的門雖然關死了,但門板上有縫隙。我努力對著太陽張望時,總看見那邊有個黑乎乎的什麼東西。

其實我早該知道,那只是我心裡的一個黑影,只要我眼睛對著太陽,它就會出現。

我從來不問別人,眼睛瞎了這些年,我一句都沒問過別人。哪怕走迷了路,碰到牆上,栽到坑裡,都自己摸爬回來,我硬是把村裡村外全摸熟了。現在,你看,村裡村外的人遇到難事都來找我。牲口丟了,人病了,生老病死,都來問我。他們相信一個瞎子能看見他們看不見的東西。

你的兩個哥哥就不行,遇到屁大的事都問人,經常被人騙,捉弄。

別人說一百遍,不如自己摸一遍。

有一回你大哥路走岔了,走到一片荒灘上,回不了家,一個人站在那裡喊:有沒有人?我在哪裡?

喊了半中午,嗓子都啞了,聽見的人全捂著嘴笑。他們喜歡看瞎子的笑話。最後還是我聽見了,順著喊聲摸過去。我氣壞了,照著他的腿敲了一棒子。

我說你喊叫啥,兒子,你已經是瞎子了,還想讓人把你當成傻子是不是?

你眼睛瞎了,耳朵沒聾。朝著狗叫的地方走,朝著有人聲的地方走,先找到村子,進了村再仔細聽。每戶人家的狗叫聲都不一樣。狗通常在自家院子叫。迷了路時,坐在地上聽一陣,狗總會叫。不要輕易相信人的話,那些閒得無聊的人,把瞎子往岔路上引,然後站著看笑話。母雞下了蛋也會叫,每隻雞的叫聲也不同。一家人的雞叫出一種聲音,聽到這些聲音你就知道自己在什麼位置了。前後左右,東南西北,就都清楚了。

還有手,記住你摸過的每堵牆每棵樹,牆上的坑洞和樹上的節疤,都是記號。

腳也是眼睛。哪段路上坑坑窪窪,哪段路上有塘土,哪段路硬哪段路軟,腳踩上去就能認出來。

還有鼻子。村子都是由豬圈、牛羊圈、茅廁、灶頭這些有氣味的東西組成的,一戶人家一種氣味。因為每戶人家飯食的味道不一樣,人放屁的臭味就不一樣,出氣冒汗的味也不一樣。

再就是要記住風了。無論瞎子還是常人,風永遠是最重要的。什麼時候刮東風,什麼時候刮西風,只要辨清風向,會聽風聲,風會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告訴你。那些房屋、草垛、樹、人畜的大小形態,都被風聲描繪出來。風中的每樣東西都發出不同的聲音,風聲悠長的地方是道路、空曠的田野,風聲高亢處是屋棚相接的村舍,而風刮過草棚和屋簷又是不同的兩種聲音,刮過麥田和苞谷地的聲音也不一樣。

每個人都有一黑,兒子。

我瞎了,眼前一抹黑。他們沒瞎,心裡也有黑的時候。

人人眼前都是黑的。

你知道我的黑是什麼嗎?我黑摸了這麼多年,虛土莊像一塊黑石頭被我摸亮了。

我的黑是你給我的,兒子。

我從來不問別人,我只問過你一次。

八年前那個傍晚,我問你西邊日落的地方好像有一個什麼東西。

我本來沒打算問你。

我朝那個黑影走去過許多次,想自己摸見它。

可是,我走過去時,那個黑影也在走。我無法摸見它。

我心裡急,就問了你一句。

我告訴你那是一棵樹,父親。

你說是一棵枯樹,兒子。

枯樹活樹不一樣嗎?父親,反正你看不見。我看你每天下午朝西邊看,其實西邊什麼都沒有,一片荒灘。我不知道你想看見啥,看見了啥。

你騙人都捨不得拿棵好樹騙。兒子,你說日落的地方有一棵枯樹。我問樹多粗,你說一抱子粗。

我不忍心說西邊什麼都沒有,父親。我若說有一棵活樹,每年都要向你們描述樹長成了什麼樣子。你不問,我的兩個哥哥也要問,因為活樹每年都要長。而我,每年都得對你們撒謊。死樹就一個模樣。

我雖眼瞎了好多年,但多年前這個方向沒有樹,連草都沒有,這我知道。但我又確實感覺到那裡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我寧願相信是一棵樹。

我一次次向你說的那棵樹摸過去,什麼都沒摸見,倒摸到了你沒說的一些東西。

你知道嗎,兒子,每次我朝西邊走去時,心裡總有一棵你說過卻並不存在的樹。它黑乎乎地長在前面,我想不出它的模樣。

有時我想已經繞過去了,它正站在我身後,等我轉身回來時一頭碰在上面,頭破血流。

父親,你說了這麼多,你咋不相信我呢?給你們看了這些年,我的眼光被一點點磨短了。以前我能看見沙包上的張望,能看清他手搭涼棚張望的樣子,現在我只看見一截黑樹樁。還有村裡的人和牲口,也在我眼前一天天變模糊,像一個往事,正在遺忘。眼前的一切在變暗,變黑。我知道我的白天快過去了,剩下全是黑夜了。不像你,父親,你已經把黑夜磨亮。

我眼睛瞎後出生的那些人,在我心裡都是黑疙瘩。我聽見他們走路、說話,聲音都是黑的。對於我,一個瞎子,整個世界都被一層黑灰蒙住,我必須用手把它擦亮,一些東西的面目才會出現在心裡。

可是,除了拴在槽上的牲口,哪個人願意讓我從頭到尾把他摸一遍?尤其那些女人,防不著碰到身上都不願意。眼睛瞎了這些年,我幾乎把村裡所有東西都摸遍了,最不熟悉的就是人,我已經三十年沒看見他們。雖然我也知道,三十年會把一個人變成啥樣,但我沒有摸過。槽上的牛、圈裡的羊,我都一個個摸遍了,我知道它們的模樣。但人全是黑的,我想不出他們的模樣,連他們的名字都是黑的。

好多年前,眼睛剛瞎的時候,我抱過韓三娃家的小女孩,那時她剛會走路,我從她的小腳丫,一直摸到頭髮,她的小嘴嘴、耳朵和鼻子。後來我常聽見她的聲音,開始她的聲音從一米高處傳來,後來她的聲音離地面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好聽,我知道她變成一個大姑娘了。她再不會讓我摸她,也不會知道自己小時候被一個瞎子摸過。她是我瞎了以後唯一看見的一個人。現在她已經結婚,每晚被另一個人撫摸。那個人撫摸她時,一定也像我們瞎子一樣閉著眼睛。

每個村莊都有一個瞎子、一個聾子和一個瘸子,還有一個傻子、一個啞巴。這是安排好的,就像必須有一個村長、一個會計、一個出納一樣。我去過的村莊都是這樣。一個村莊裡,總有一個人啥都聽不見,一個人摸黑走路,一個人啥都聽見看見了,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而另一個人,整天歪著脖子,白眼仁望天,滿嘴胡話。

村莊用這種方式隱瞞一些東西:讓一些人變聾、變啞、變瞎、變傻。大多數正常的人,不知道這些瞎子啞巴聾子聽見了什麼,看見了什麼,還有永遠說不出來的話到底是什麼。到最後,有眼睛的人會相信瞎子看見了真實,聾子聽到了真音;啞巴沒說出的話,正是我們最想聽的。

一年四季,啞巴都在挖渠、起糞、打土牆,這是村裡最累的活兒。啞巴有苦說不出,有樂也說不出。

聾子天天鑽在人堆裡。村裡有一個聾子,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會抬高五丈。跟聾子說話,就像跟一個十里外的人說話,要使勁喊。聾子說話也在喊,他自己的聲音彷彿也在十里之外。

傻子只幹一件事,傻笑,歪著頭看天,把飛過村子的鳥都看怕了。

瞎子被安排在黑暗庫房搓草繩,瞎子不怕黑。我在另一個村莊遇見一個瞎子,生下來就瞎了。那時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四周全是黑黑的,僅眼前村莊裡一點點亮。不知怎麼的,我突然來到一個不認識的村莊,房子零散地堆在地上,房舍間全是矮土牆圍成的土巷。有一個黑影坐在土牆上,我走近時看見他的眼睛白白的,反著月光。

我問,穿過村莊往哪兒走會有路?

他說,我不知道你說的路是啥樣子。我一直溜牆根兒走。難道你也是個瞎子,咋不找個有眼睛的人問路?

我說,在黑夜裡有眼睛的人也都是瞎子。他們啥都看不到,也就啥都不知道。不像你,已經習慣黑,不害怕黑了。

瞎子說,我一直聽你們說黑,我要能看見黑就好了。我連黑都看不見,我一直不知道你們說的黑是什麼。

瞎子說完後天更黑了。我靜悄悄地蹲在地上,要等天亮了再走。等著等著我睡著了,以後天再沒亮,或許天亮以後那段生活被別人過掉了。我在那裡只看見了黑,不知道人們說的天亮是什麼。那個村莊的天,可能從來沒有亮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