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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叫聲讓一束花香聽見

一些沙棗花向著天上的一顆星星開,那些花香我們聞不見。她穿過夜空,又穿過夜空,香氣越飄越淡。在一個夜晚,終於開敗了。

可能那束花香還在向遠空飄,走得並不遠,如果喊一聲,她會聽見。

可是,誰的叫聲會讓一束花香聽見?那又是怎樣的一聲呼喚?她回過頭,然後一切都會被看見——一棵開著黃白碎花的沙棗樹,枝幹曲扭,卻每片葉子都向上長,每朵花都朝天開放。樹下的人家,房子矮矮的,七口人,男人在遠路上,五歲的孩子也不在家,母親每天黃昏在院門外喊,那孩子就蹲在不遠的沙包上,一聲不吭,看著村子一片片變黑,自己家的院子變黑,母親的喊聲變黑。夜裡每個窗戶和門都關不住,風把它們一一推開。那孩子魂影似的回來,蹲在樹杈上,看著空蕩蕩的房子。人都到哪兒去了?「媽媽,媽媽」,那孩子使勁喊,卻從來沒喊出一句。

另外一個早晨,這家的男人又要出遠門,馬車吆出院子,都快走遠了,突然聽見背後的喊聲。

「呔。」

只一聲。他驀然回頭,看見自己家的矮土房子、挨個兒站在門前沙棗樹下的親人:妻子一臉愁容,五個孩子都沒長大,枯枯瘦瘦的,圍在母親身邊。那個五歲的孩子站在老遠處,一雙眼睛空空蕩蕩地望著路——這就是我的日子,他一下全看見了。

他滿臉淚水地停住。

他是我父親,那個早晨他沒走成,被母親喊住了。我蹲在遠遠的土牆上,看見他轉身回來。車上的皮貨卸下來,馬牽進圈棚。那以後他在家待了三年,或是五年,我記不清。我以後的生活被別人過掉了,再沒看見這個叫「父親」的人,也許他給別人當父親去了。我記住的全是他的背影,那時他青年接近中年的樣子,脊背微駝,穿一件藍布上衣,衣領有點破了,曬得發白的後背上,落著塵土和草葉。他不知道自己脊背上的土和草葉,他一直背著它。那時候我想,等我長大長高一些,會幫他拍打脊背上的土,會幫他把後腦勺的一撮頭髮捋順。我一直沒長大。我像個跟屁蟲,跟在他後面,似乎從沒走到前頭,看見過他的臉。我想不起他的微笑,不知道他衣服的前襟有幾隻紐扣。還有他的眼睛,我只看見他看見過的東西,他望遠處時我也望遠處,他低頭看腳下的蟲子時我也看著蟲子,他目光撫過的每樣東西我都親切無比,但我從沒看見他的眼睛。如果有一天我和他迎面相遇,我會認不出他,與他相錯而去。我只有跟在後面,才會認識他,才是他兒子。他只有走在前面,才是我父親。

在我更小的時候,他把我抱在胸前。我那時的記憶全是黑暗。如果我出生了,那一刻我會看見。我的記憶到哪兒去了?怎麼一點兒都想不起出生時的情景?連母乳的味道都忘記了。我不會說話的那幾個月、一年,用什麼樣的聲音說出了我初來人世的驚恐和歡喜?

還有什麼沒有被看見?

那棵沙棗樹又陪我們過了一年。如果樹有眼睛,它一樣會看見我們的生活;看見自己的葉子和花在風中飄遠,更多的葉子落在樹下,被我們掃起。樹會看見我們砍它的一根枝幹做了掀把。那個斷茬慢慢長成樹上的一隻眼睛,它天天看見立在牆根兒的鐵掀,看見它的枝做成的掀把,被我們一天天磨光磨細。父親拿掀出去的早晨它看見了,我一身塵土回來的傍晚它看見了。整個晚上,那個斷茬長成的樹眼,直直地盯著我們家院子,盯著月亮下的窗戶和門。它看見了什麼?那個蹲在樹杈上的五歲男孩又看見了什麼?

夜夜颳風,風把狗叫聲引向北邊的戈壁沙漠;雪把牛哞單獨包裹起來,一片片灑向東邊的田野;雨落在大張的驢嘴裡。夜晚的驢叫是下向天空的一場雨,那些閃爍的星星被驢叫聲滋潤。每一粒星光都是深夜的一聲驚叫,我們聽不見,我們看見的只是它看我們的遙遠目光。

多少年後,我才能說出,今天傍晚的一滴雨,它落在額頭,冰涼傳到內心時,我已是一個中年人。當什麼突然地擊疼我,多少年後,誰發出了一聲叫喊?那些我永遠不會叫出的喊聲,星星一樣躲得遠遠的。我被她膽怯地注視。

多少年後,我才碰見今天發生的事情,它們走遠又回來,就像一聲狗吠遊遍世界回到村裡,驚動所有的狗,跟自己多年前的回音對咬。

有一種小黑沙棗,專門長著喂鳥,人也喜歡吃,熟透了黑亮黑亮的。人看著樹上的沙棗做農活,沙棗剛黑一點小尖時,編耱,收拾磙子。沙棗黑一半時,麥種攤在葦席上晾半天,拌種的肥料碾碎。沙棗全黑時,鳥全聚在樹上,人下地,把麥子播撒下去。對鳥來說,沙棗的甘甜比麥粒可口,顧不上到地裡刨食麥種。樹上的沙棗可以讓鳥一直吃到落雪前,那時麥苗已長到一拃高,根早扎深了。鳥想到吃麥粒時已經太晚。

我們在一棵沙棗樹下生活多少年,一些花香永遠聞不見。幾乎所有的沙棗花向天開放,只有個別幾朵,面向我們,哀哀怨怨的一息香環家繞院。

那些零碎星光,也一直在茫茫夜空找尋花香,找到了就領她回去。它們微弱的光芒,僅能接走一絲花香,再沒力氣照在地上。

更多的花香被鳥聞見。鳥被熏得頭暈,滿天空亂飛,鳴叫。

還有一些花香被那個五歲的孩子聞見。花落時,他的驚叫劃破夜晚,夢中走遠的人全回來,睜大雙眼。其實什麼都看不見,除了自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