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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

到達虛土梁的第五天,人剛緩過氣來,王五就讓每人背一麻袋和自己體重相等的土,朝來的方向走,走到走不動了,再把土倒掉。

王五說,我們一下來這麼多人和牲口,虛土梁這一塊已經顯得比別處重了,必須背出去一些土,讓地保持以往的平衡。

別看這地方是片高土梁,如果我們不停地往村裡搬東西,多少年後,它就會被壓下去,變成一個大坑。

如果那樣我們就再走不掉了。

有時地會自己調整,增加一個人和牲口,就會多踩起一些土。風把我們踩起的土刮到別處。但那些靜止的東西不會掀起塵土,桌子、磨盤、鐵砧,它們死死壓在地上,把地壓疼了,地不會吭聲。地會死。

這些重東西,過三年要挪一次。挪動幾米都行,讓壓瓷的地鬆口氣。被磨盤壓僵的一塊地,五年能緩過來。土會慢慢變虛。這期間雨水會幫忙,草和蟲子也會幫忙。如果一下把地整死了——每一粒土都死掉,它就再緩不過來了。一塊死地上草不長,蟲子不生,連鳥都不落。

有一年,村子大豐收了,從南邊來的人一車一車地買走我們的麥子、苞谷。村人滿懷高興,因為有錢了。村子裡到處是錢的響聲。後來賣到只剩下口糧和種子,再沒什麼可賣時,人們突然覺得村子變輕了。我們的幾十萬斤糧食,換成了輕得能被風吹走被水漂走的紙票子,而買去我們糧食的沙灣鎮,一下重了幾十萬斤。

從那時起,塵土會無緣無故揚起來,草葉子滿天飛,房頂也像要飛走。人突然覺得自己壓不住這塊土地了。那年秋天,人們紛紛外出買東西,買重東西;沒東西買的人也不閒著,從南山拉石頭回來,壘在牆根兒。這樣才又把地壓住。

又一年,村子晃動了一次。好像是秋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天快亮時地突然晃起來,許多人還在夢裡。坐在房頂的守夜人看見地從西北角突然翹起,又落下。

我們村的西北角有點輕,得埋七塊八十斤重的石頭,這樣村莊才會穩。

王五又出來說話了。從那時起有關地的事情就歸王五爺管了。在虛土莊,找到事情做的男人,被人稱「爺」。沒事做的男人,長多老都不會有人叫「爺」。

在這地方,只有風知道該留下什麼,扔掉什麼。也只有風能把該扔的扔到遠處,人不行。人想留的留不住,要扔的也扔不遠。頂多從屋裡扔到屋外,房前扔到房後。幾十年前穿破的一隻鞋,又在牆角蘆草中被腳碰見。

風帶走輕小的,埋掉重大的。埋掉大事物的是那些細小塵土。

我們從地裡收回來的,和我們撒到地裡的,總量相等。別以為我們往地裡撒十斤苞谷種子,秋天收回八百斤苞谷,還有幾大車苞谷稈,就證明我們從地裡拿回的多了。其實,這些最後全還到地裡。苞谷磨成面,人吃了,糞便還到地裡。苞谷葉子牲口吃了,糞便也還到地裡。苞谷稈燒火,一部分變煙飄上天,一部分成灰撒向四野。

人和牲口最後剩下一股子勁兒,也全耗在地裡。

甚至牛吃了野灘的草,把糞拉在圈裡,春天也都均勻地撒在田野。

更多時候,牛把糞拉在野灘,再吃一肚子草回來。

地的平衡是地上的生靈保持的。

按說夜晚的村莊最重,人和牲口全回村,輕重農具放在院子。可是,夢會讓一切變輕。壓在地上的車,立在牆角的橛頭和掀,拴在圈棚的牲口,都在夢中輕飄起來。夜晚的村莊比白天更空蕩,守夜人夜夜守著一座沒有人的村莊。其實什麼都不會丟失,除了夢裡的東西。

以前在老家,村裡死了人,都是東邊埋一個,西邊埋一個。後來死去的人多了,就數不清。先是荒地上埋死人。荒地埋滿了,好地也開始埋人。人都埋到了牆根兒。晚上睡在炕上,感到四周睡滿人,人擠人。已經沒有活人的地方了。

死亡會把地壓得陷下去,壓出一個坑,王五說。

一個人的死亡裡包含著他一生的重量。人活著時在不斷離開一些事情,每做一件事都在離開這件事。人死亡時身體已經空了,而周圍的空氣變得沉重無比。這是一件好事情,說明人在身體垮掉前,把裡面的貴重東西全搬出來了。那些搬出來的東西去了哪裡,我們不清楚,只知道在死亡來臨前,人的生命早已逃脫。死掉的只是一個空軀體。

我們都知道死和生之間有一個過道。人以為死和生挨得很近,一步就踏入死亡。

其實走向死亡是很漫長的,並不是說一個人活到八十歲就離死亡近了。不是的。一些我們認為死掉的人,其實正在死亡的路上。

那時整個一村莊人也都在死亡路上。我在的時候村裡沒開始死人,死是後來發生的。聽說他們被一個流產在路上的死孩子追上,從那時起,死亡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