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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三

人的名字是一塊生鐵,別人叫一聲,就會擦亮一次。一個名字若兩三天沒人叫,名字上會落一層土。若兩三年沒人叫,這個名字就算被埋掉了,上面的土有一鐵掀厚。這樣的名字已經很難被叫出來,名字和屬於他的人有了距離。名字早寂寞地睡著了,或朽掉了;名字下的人還在瞎忙碌,早出晚歸,做著莫名的事。

馮三的名字被人忘記五十年了。人們扔下他的真名不叫,都叫他馮三。

馮三一出世, 父親馮七就給他起了大名:馮得財。等馮三長到十五歲,父親馮七把村裡的親朋好友召集來,擺了兩桌酒席。

馮七說,我的兒子已經長成大人,我給起了大名,求你們別再叫他的小名了。我知道我起多大的名字也沒用,只要你們不叫,他就永遠沒有大名。當初我父親馮五給我起的名字多好:馮富貴,可你們硬是一聲不叫。我現在都六十歲了,還被你們叫小名。我這輩子就不指望聽到別人叫一聲我的大名了。我的兩個大兒子,你們叫他們馮大、馮二,叫就叫去吧,我知道你們改不了口了。可是我的三兒子,就求你們饒了他吧。你們這些當爺爺奶奶、叔叔大媽、哥哥姐姐的,只要稍稍改個口,我的三兒子就能大大方方做人了。

可是,沒有一個人改口,都說叫習慣了,改不了了。或者當著馮七的面滿口答應,背後還是「馮三、馮三」地叫個不停。

馮三一直在心中默念著自己的大名,他像珍藏一件寶貝一樣珍藏著這個名字。

自從父親馮七擺了酒席後,馮三堅決再不認這個小名,別人叫馮三他硬不答應。「馮三」兩個字飄進耳朵時,他的大名會一蹦子跳起來,把它打出去。後來,「馮三」接連不斷灌進耳朵。他從村子一頭走到另一頭,見了人就張著嘴笑,希望能聽見一個人叫他馮得財。

可是,沒有一個人叫他馮得財。

馮三就這樣蠻橫地踩在他的大名上面,堂而皇之地成了他的名字。已經五十年了,馮三仍覺得別人叫的名字不是自己的。夜深人靜時,馮三會悄悄望一眼像幾根枯柴一樣朽掉的那三個字。有時四下無人,他會突然張口,叫出自己的大名。很久,沒有人答應。馮得財像早已陌生的一個人,五十年前就已離開村子,越走越遠,跟他,跟這個村莊,都徹底沒關係了。

為啥村裡人都不叫你的大名「馮得財」,一句都不叫?王五爺說,因為一個村莊的財是有限的,你得多了別人就少得,你全得了別人就沒了。當年你爺爺給你父親起名馮富貴時,我們就知道,你們馮家太想出人頭地了。誰不想富貴呀?可是村子就這麼大,財富就這麼多,你們家富貴了別人家就得貧窮。所以我們誰也不叫他的大名,一口「馮七」把他叫到老。可他還不甘心,又希望你長大得財。你想想,我們能叫你得財嗎?你看劉榆木,誰叫過他的小名?他的名字不惹人,一個榆木疙瘩,誰都不眼饞。還有王木叉,為啥人家不叫王鐵叉?木叉柔和,不傷人。

虛土莊沒幾個人有正經名字,像馮七、王五、劉二這些有頭面的人物,也都一個姓加上兄弟排行數,胡亂地活了一輩子。他們的大名只記在兩個地方:戶口簿和墓碑上。

你若按著戶口簿點名,念完了也沒有一個人答應,好像名字下的人全死了。你若到村邊的墓地走一圈,墓碑上的名字你也不認識一個。似乎死亡是別人的,跟這個村莊沒一點兒關係。其實呢,你的名字已經包含了生和死。你一出生,父母請先生給你起名,先生大都上了年紀,有時是王五、劉二,也可能是路過村子的一個外人。他看了你的生辰八字,撚鬚沉思一陣,在紙上寫下兩個或三個字,說,記住,這是你的名字,別人喊這個名字你就答應。

可是沒人喊這個名字。你等了十年、五十年,你答應了另外一個名字。

起名字的人還說,如果你忘了自己的名字,一直往前走,路盡頭一堵牆上,寫著你的名字。

不過,走到那裡已到了另外一個村子。被我們埋沒的名字,已經叫不出來的名字,全在那裡彼此呼喚,相互擦亮。而活在村裡的人互叫著小名,莫名其妙地為一個小名活著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