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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扁

劉扁說,兒子,我們停下來是因為沒路走了。有本事的人都在四處找出路,東邊南邊,西邊北邊,都有人去了。我們不能跟著別人的屁股跑。我越走越覺得,這片大地是一堵根本翻不過去的牆,它擋住了我們。從甘肅老家到新疆,走了幾千公里的路,其實就像一群螞蟻在一堵它們望不到邊的牆上爬行一樣,再走,走多遠也還在牆這邊。我們得挖個洞過去。

井架支在院子,靠牛棚邊。開始村裡人以為父子倆在挖一口井。父親劉扁在底下挖掘,兒子往上提土。活兒大多在晚上干,白天父子倆下地勞作,一到晚上,井口那隻大木轆轤的「咯唧」聲響徹村子。

後來井挖得深了,父親劉扁就再不上來,白天黑夜地蹲在井底,兒子吊土時順便把吃喝吊下去。父親有事了從底下喊一句話,很久,嗡聲嗡氣的回聲從井口冒出來,都變了音。兒子頭探進去,朝下回應一句,也是很久,聽見聲音落到井底。

兒子根據吊上來的土,知道父親穿過厚厚的黃土層,進入到沙土地帶。兒子把吊上來的土,依顏色和先後,一堆堆擺在院子,以此記憶父親在地下走過的道路。

有一陣子,父親劉扁在下面沒聲音了。兒子耳朵對著井口久久傾聽,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兒子知道父親已走得很遠,試探地搖搖井繩,過了很久,父親從底下搖動了井繩,一點動靜顫悠悠地傳到繩的另一頭。兒子很驚喜,又趕緊連搖了兩下。

從那時起,大概半年時間裡,兒子吊上來的全是卵石。石堆已高過院牆,堆向外面的荒草灘。兒子開始擔憂父親陷在地深處一片無邊無際的亂石灘了,那石灘似乎比他們進新疆時走過的那片還大。那時兒子還在母親肚子裡,作為家裡最輕小的一件東西被帶上路。兒子時常踏上父親在地下走過的路途,翻過堆在院子裡的大堆黃土,再翻過一小堆青土,直到爬上仍在不斷加高的沙石灘。兒子在這個石堆頂上,看不見父親的盡頭。

又一段時間,有半個冬天,父親劉扁在地下一塊岩石上停住了。他無法穿過去。兒子在上面感到了父親的困苦和猶豫。兒子下地回來,睡一覺起來,父親在下面仍沒有動靜。父親坐在地深處一塊岩石上想事情,兒子每天把飯菜吊下去,又把空碗吊上來。這樣停滯了幾個月,冬天過去,雪消後快要春耕時,父親又開始往下挖了。兒子吊上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一種從沒見過的鐵黑粉末。兒子不知道父親怎樣穿過那層厚厚的岩石,似乎那塊岩石像一件事情被父親想通想開了。

另外一次,父親劉扁遇到了一條地下河流,要搭橋過去。父親在底下搖了五下繩子,兒子在上面回搖了三下,父親又搖了兩下,兒子便明白父親要一根木頭。兒子不清楚那條地下河的寬度和水量,就把家裡準備蓋房的一根長椽子吊了下去。兒子和父親,通過搖動繩子建立了一種只有他倆知道的語言方式。可是,隨著繩子不斷加長,這種交流也愈加困難。有時父親在地深處搖三下繩,井口的繩子只微微動一下。兒子再無法知道父親的確切意圖。

況且,村裡已沒繩子可借。每隔幾天,兒子就要滿村子跑著借繩子,麻繩、皮繩、草繩,粗細不一地接在一起——木轆轤的「咯唧」聲日夜響徹村子,已經快把全村的繩子用完了。兒子記得王五爺的話:再大的事也不能把一個村莊的勁兒全用完。村莊的繩子也是有限的,儘管有繩子的人家都願給他借,但總有人會站出來說話的。繩子是村莊的筋,有這些長短粗細的繩子綁住、拴住、連住、捆住、套住,才會有這麼多不相干的東西彙集在一起,組成現在的村子。沒有繩子村莊就散掉了,亂掉了。

最後一次,已經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幾年,兒子用自己唯一的一條褲子,擰成布繩接上,給父親吊下去一碗飯。那根疙疙瘩瘩的井繩,放了一天一夜才放到頭。

可是,下面沒有一點兒反應。

兒子又等了兩天,把繩搖上來,看見吊下去的飯絲毫未動。

兒子慌了,去找王五爺。

王五爺說,你父親大概一個人走了。他已經找到路了,那條路只能過去一個人。許多人探求到的路,都像狗洞一樣只能鑽過一個人,無法過去一個家、一個村子。你父親走得太深遠,已經沒力氣回來。

一開始他把挖掘的土裝進筐讓你吊上來。他想讓你知道腳下的地有幾層,樹和草的根扎到了第幾層,蟻、鼠、蛇、蠍的洞打到了哪一層。後來他知道你的繩子和筐再無法到達那裡,他便一個人走了。他挖前面的土,堵後面的路。那是一條真正的不歸路。

你父親現在到達什麼位置我不清楚,但他一定還在村莊底下。夜深人靜時耳朵貼地,就會聽到地底下有個東西在挖洞。我一直在聽。村裡人也一直關心著這件事,不然他們不會把繩子全借給你。

早幾年,我聽到你父親的挖掘聲有點猶豫,挖挖停停。這陣子他似乎認定方向了,挖掘聲一刻不停。他挖了那麼深,其實還在村莊底下,說不定哪一天,在哪個牆角或紅柳墩下,突然開一個洞,你父親探出頭來。但他絕不會走到地上。

你父親在地下挖掘時,也一定傾聽地面上的動靜。地上過一輛車、打夯、劈柴、釘橛子,你父親都能聽見。只要地上有響動,你父親就放心了,這一村子人還沒走,等著自己呢。

有時我覺得,你父親已上升到地表的黃土層中。或者說,就在草木和莊稼的根須下乘涼呢。我們撫摸麥穗和豆秧時,總能感覺到有一個人也在地下撫摸它們的根須。又是一個豐年啊!你父親在地下看見的,跟我們在地上看見的,是同一場豐收。

有一個人管著村莊的地下,我們就放心多了。他會引領糧食和草木的根須往深處扎,往有養分和水的地方扎。他會把一棵樹朝北的主根扭過頭來,向東伸去,因為他知道北邊的沙石層中沒水,而東邊的河灣下面一條條暗河湧著波瀾。我們在地上,只能看見那棵樹的頭莫名其妙向東歪了,成片的草朝東匍匐著身子。

聽了我的話,兒子,你不要試圖再挖個洞下去找你父親。你找不到的,他已經成了土裡的人。每人都有一段土裡的日子。你父親正過著自己土裡的日子,別輕易打擾他。你只要在夜深人靜時耳朵貼地去聽,他會給你動靜。就像那時他在井底搖動繩子,現在,他隨便觸動一棵樹一株草的根須,地上面就會有動靜。

兒子,你要學會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