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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人要死

他們沒打算在虛土樑上落腳。

一種說法是,樑上的虛土把人陷住了。要沒有這片虛土梁,還能朝前走一截子。但也走不了多遠。人確實沒力氣了,走到這裡時,一腳踩進虛土,就不想再拔出來。

另一種說法是,因為有一個人要死,一個人要出生,人們不得不停下來。原打算隨便蓋幾間房子住下來,等這個人死了,埋掉,出生的孩子會走路了,再繼續前行,找更好的地方安家。其間種幾茬糧食,土梁下到處是肥沃的荒地,還有一條河。河的名字好幾年後才知道,叫瑪納斯河,是從河上游來的買賣人說出來的。當時他們沒敢給河起名字,就直接叫河。這麼大的河,一定有名字,名字一般在上游,上游叫什麼名字,下游就跟著叫。就像一個人,他的頭叫劉二,不能把腿叫成馮七。虛土梁的名字是他們自己起的,樑上的虛土陷住腳的那一刻,這個名字就被人叫出來。後來有了房子,又叫虛土莊。再後來樑上的虛土被人和牲口踩瓷,名字卻沒辦法被踩瓷。村子裡的生活一年年地變虛,比虛土更深地陷住人。

說要死的人是馮大。我聽說本來頭一年人們就準備好來新疆了,硬被馮大擋住。馮大說,我眼看要死了,你們等我死了,把我埋掉再走行不行?你們總不能把一個快死的人扔下不管吧?

馮大的死把人嚇住了。

人們等了一年,馮大沒死掉,饑荒卻在奪其他人的命。幾千年的老村莊,本來墳已經埋到牆根兒,現在又添些死人,院子裡都開始埋人了。那場飢餓,就不說了,誰都知道。到處是餓睡著的人,路上、牆根兒、草垛,好多人一躺倒再睜不開眼睛,留給村莊的只有一場一場別人不知道的夢。人們再也等不及,就帶著這個快死的人上路了。

在老一輩留下的話中,馮大在走新疆路上說的話,以後多少年還被人想起來。

馮大說,真沒想到,我從六十六歲到六十七歲,是拖著兩條老腿走到的。我要是留在老家,坐在炕上喝著燙茶也能活到這個歲數,躺在被窩裡想著好事情也能活到這個歲數。

王五反駁說,你要不出來,早死在炕上了。走路延長了你的命,也延長了所有人的命。

走新疆的漫長道路,把好多人的腿走長,養成好走遠路的毛病。

在我的感覺裡,虛土莊只是一座夢中的村莊。人們並沒有停住,好多人都還在往遠處走,不知疲倦地穿過一座又一座別人的村莊。虛土莊空空地撂在土樑上。路把人的命無限延長,好多人看不到自己的死亡。死亡被塵土埋掉了。

馮大又一次看見自己的死,是人們在虛土莊居住下來的第五年。人人嚷嚷著要走的事,連地上的每一粒土都在動,樹上每片葉子都在動,彷彿只要一場風,虛土樑上的人和事,就飄走得乾乾淨淨。

這時馮大又出來說話了。

馮大說,你們不知道我在怎樣死。到今天下午,太陽照到腳後跟上時,我已死掉十分之七。我在一根頭髮一根頭髮地死,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死。

我活下來的部分也還在死。已經死掉的還在往更深處死,更徹底的死。

馮大的死又一次把人嚇住,他說頭髮時每個人的頭髮彷彿都在死。他說到手指時,所有人的手指都僵硬了。

「你們光知道一個勁兒往前走,不知道死會讓你們一個個停住。走掉的人會在不遠的前方死,走遠的人也會在更遠處死。遠處沒有活下來的人,我們看到的都是背影。」

馮大的話並沒有止住人們往遠處走。跑順風買賣的每天都在上路。人的命被路和風無限拉長,連留在村裡的人的命,都無限延長了。以後我沒看見馮大的死。也許他背著我們死掉了。

我活的時候,誰都沒有死掉。人們都好好的,一些人在遠處,順風穿過一座又一座別人的村子,更多的人睡在四周的房舍裡做夢。夢把天空頂高,把大地變得更遼遠。

我也沒有死掉,我回去過我的童年了。

死亡是後來的事了。它從後面追上來,像一件往事,被所有人想起。人從那時開始死,一個接一個,像秋天的葉子,落得光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