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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納斯靈

風流石

景區康劍主任盯著這塊石頭看了好多年。他在這一帶長大,小時候他看這塊石頭會害羞臉紅,覺得那塊像男人的石頭爬在像女人的石頭上,耍流氓。長大以後他覺得石頭的姿勢美極了,他是一位攝影家,拍了好多張石頭的照片,最美的一張是黃昏時分,抱在一起的男女石頭人,裸露身體,在霞光彩雲的山坡上做著天底下最美的事兒。

康劍說,這個石頭叫風流石,也有人叫情侶石。

我說,叫風流石好。風流自然。石頭的模樣本來就是風流動造化的,風是這裡的老住戶,山裡的許多東西是風帶來的。

康劍讓我給風流石寫篇美文。

我說,提兩句詩吧。我想起陸游的詩句:花若解笑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我把「可人」改成「風流」,石不能言最風流。兩句改寫的古詩就這樣輕易地刻在了景點的巨石上。這是我的字第一次刻上石頭,心中的忐忑與激動跟30年前我的詩第一次變成鉛字發表時一樣。

石頭有了名字和題詩,它還需要一個傳說。

我們在山谷裡找兩塊石頭的傳說。這樣絕妙造化的石頭不可能沒有傳說。以前我在新疆其他地方,也幹過類似的活兒。這裡的遊牧人,自古以來,用文字寫詩歌,卻很少用它去記時間歷史。時間在這裡是一筆糊塗賬,有的只是模糊的傳說。

傳說有兩種方式,口傳和風傳。

口傳就是口頭傳說,從一張嘴傳到另一張嘴。一個故事傳幾代幾十代人,或者傳走調,或者傳丟掉。

傳走調的變成另一個故事,繼續往下傳。傳到今天的傳說,經過多少嘴,走了幾次樣,都無法知道。有時一個傳說在一條山谷的不同人嘴裡,有不同說法。在另外的地方又有另外的說法。俗話說,嘴是兩張皮,咋說咋有理。又說,話經三張嘴,長蟲也長腿。長蟲就是蛇,蛇經過三張嘴一傳,就長出腿了。傳到今天的傳說,已經是長了無數腿的長蟲。

風傳是另一種隱秘古老的傳遞方式。口傳丟的東西,風接著傳。這裡的一切都在靠風傳。風傳播種子,傳揚塵土,傳閒話神話。風從一個山溝到另一個山溝,風喜歡翻舊賬,把陳年的東西翻出來,把新東西埋掉。風聲是這裡最老的聲音,所有消失的聲音都在風聲裡。傳說是那些消失的聲音的聲音。據說古代薩滿能聽懂風聲。薩滿把頭伸進風裡,跟那些久遠的聲音說話。

我也把頭伸進風裡。

這個山谷刮一種不明方向的風,我看天上的雲朝東移,一股風卻把我的頭髮往南吹。可能西風撞到前面的大山上,撞暈了頭。我沒在山裡生活過,對山谷的風不摸底。我小時候住在能望見這座阿勒泰大山的地方。那是準噶爾盆地中央的一個小村莊,從我家朝南的窗戶能看見天山,向北的後窗能望見阿勒泰山。它們都遠遠地蹲在天邊,一動不動。我那時常常聽見山在喊我,兩邊的山都在喊我。我一動不動,待在那裡長個子,長腦子。那個村莊小小的,人也少。我經常跟風說話。我認得一年四季的風。風說什麼我能聽懂。風裡有遠處大山的喊聲,也有塵土樹葉的低語。我說什麼風不一定懂,但它收起來帶走。多少年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它走遍世界被相反的一場風刮回來。

長大後我終於走到小時候遠遠望見的地方。再聽不見山的呼喚,我自己走來了。

傳說能對風說話的人,很早以前走失在風中。風成了孤獨的語言,風自言自語。

在去景區半道的圖瓦人村子,遇見一個人靠在羊圈欄杆上,仰頭對天說話。我以為見到了和風說話的人。

翻譯小劉說,他喝醉了。

一大早就喝醉了?我說,你聽聽他說什麼。

小劉過去站了一會兒。

小劉說,他在說頭頂的雲。他讓它「過去」「過去」。雲把影子落在他家羊圈上,剛下過雨,他可能想讓羊圈棚上的草快點曬乾吧。

風流石的傳說是我在另一個山谷聽到的。我們翻過幾座山,到谷底的嘉登裕時,風也翻山刮到那裡。雲沒有過來,一大群雲停在山頂,好像被山喊住說啥事情。我看見山表情嚴肅,它給雲說什麼呢。也聽不清。

我把頭伸進風裡。

傳說

牧主的兒子哈巴特風流成性,經常在附近牧場勾引少女,抱到山石上尋歡。牧民們認為哈巴特的行為敗壞風俗,便從喀納斯湖邊請來一男一女兩個薩滿巫師,懲治哈巴特。男薩滿目睹哈巴特的行為後,搖搖頭走了。男巫師說,我能降妖除魔,但我降服不了人的情慾。

女薩滿巫師留下來。女巫師裝扮成美麗少女,在草場放牧,被哈巴特勾引去。正當哈巴特和少女尋歡時,女巫師現出原形。哈巴特看到剛才還水靈靈的美麗少女,轉眼間又老又醜,驚恐不已。可是,這時哈巴特已經跑不掉了,他被女巫師牢牢抱住,就這樣過了一千年又一千年,哈巴特還是沒有從這個又老又醜的女巫師身上脫身。

民間傳說女薩滿巫師用一種「鎖」的法術,把哈巴特的身體牢牢鎖住。哈巴特所以能勾引那麼多癡情少女,是因為哈巴特有一把閃閃發光的金鑰匙,女人都很難經受金鑰匙的誘惑,它輕易地打開少女的心靈和情慾之鎖。可是,女巫師的鎖不一般,它專門鎖鑰匙,鑰匙插進去,鎖就把鑰匙鎖住,拔不出來。被牢牢鎖住的哈巴特就像青蛙一樣爬在女巫師上面,他使多大勁都無法脫身。

哈巴特的父親聽說心愛的兒子被女巫師鎖住,從喀納斯湖邊請來另一個薩滿巫師,薩滿目睹這一情景後說:我能救苦救難,但被女人鎖住的男人,我救不了。

哈巴特和他身下的女人,就這樣緊緊抱了千萬年,雙雙變成石頭。

變成石頭的哈巴特,還是被牢牢鎖住。早些年牧場的人嫌這兩塊男女石頭抱在一起不雅觀,把未成年的孩子都教壞了。幾個成年人扛木頭撬槓上來,想把兩個石頭分開。折騰了半天,累得滿頭大汗,石頭絲毫未動。前幾年修公路,工人想把上面那塊石頭搬下來墊路基,吊車開上去,鋼絲繩綁在石頭上,卻怎麼也吊不起來,上面的石頭緊緊連在下面的石頭上。聽說還有人拿了一包炸藥,放在兩塊石頭中間,爆炸聲把草場的牛羊都嚇驚了,兩塊石頭仍然緊抱在一起。

那以後再沒有人敢動這塊石頭。它成了受人敬畏的神石。當地人都叫它們風流石,也有人叫它們情侶石。都沒錯。即使沒有這個傳說,兩塊石頭這樣抱幾千年幾萬年,也早抱出感情。你看它們還是很動情的樣子。

相傳這塊石頭有一種神奇魔力,女人只要虔誠地盯著它看三分鐘,就能獲得一種鎖住男人的魅力,讓男人永生永世對自己不離不棄。當地的女人,發現男人有外遇就來看這塊石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三分鐘,看完回去後,男人的心和身體都回來了。漸漸地,石頭的魔力被外面人知道,好多家庭不和情感不順的女人,都來看這塊石頭。有的還帶著自己的丈夫或男友來看。據說男人看過這塊石頭,都嚇得不敢風流了。

湖怪

湖怪伏在水底,我們不知道它是什麼。它也不知道我們是什麼。它偶爾探出水面,望望湖上的遊艇和岸邊晃動的人和牛馬。它的視力不好,可能啥都看不清。可它還是隔一段時間就探出來望一望。它望外面時,自己也被人望見了。人的視力也不好,看見它也模模糊糊。我們走訪幾個看見湖怪的人,都描述著一個模糊的湖怪樣子。這個模糊樣子並不能說明湖怪是什麼。

在喀納斯,看見湖怪的人全成了名人。好多人奔喀納斯湖怪而來,他們訪問看見湖怪的人。沒看見湖怪的人默默無聞,站在一旁聽看見湖怪的人說湖怪。

牧民耶爾肯就沒看見過湖怪,他幾乎天天在湖邊放牧,從十幾歲,放到五十幾歲,湖怪是啥樣子他沒見過。他的鄰居巴特爾見過水怪,經常有電視台記者到巴特爾家拍照採訪,讓他說湖怪的事。每當這個時候,沒看見湖怪的耶爾肯就站在一旁愣愣地聽。聽完了回到湖邊去放牧。他時常癡呆地望著喀納斯湖面。他用一隻羊的價錢買了一架望遠鏡,還隨身帶著用兩隻羊的身價買的數碼照相機。他經常忘掉身邊的羊群,眼睛盯著湖面。可是,他還是沒有看見湖怪。湖怪怪得很,就是不讓他看見。比耶爾肯小十幾歲的巴特爾,在湖邊待的時間也短,他都看見好多次湖怪了,耶爾肯卻一次也看不到。

水文觀察員很久前看見湖怪探出水面,他太激動了,四處給人說。有一天,當他把看見湖怪的事說給湖邊一個圖瓦老牧民時,牧民盯著他看了好一陣,然後說,「你這個人怪得很,看見就看見了,到處說什麼」。水文觀察員後來就不說了,別人問起時直搖頭,說自己沒看見水怪,胡說的。

但圖瓦老牧民的話被人抓住不放。這句話裡本身似乎藏著什麼玄機。圖瓦老人為什麼不讓人亂說湖怪的事。湖怪跟圖瓦人有什麼關係?湖怪傳說的背後,似乎隱藏著一個更大的怪。這個怪是什麼呢?

我們去找那個不讓別人說湖怪的圖瓦老人。只是想看看他。沒打算從他嘴裡知道有關湖怪的事。一個不讓別人說湖怪、生怕別人弄清楚湖怪的人,他的腦子裡藏著什麼怪秘密?

可惜沒找到。家裡人說他放羊去了。

「那些說自己看見湖怪的人,一個比一個怪。不知道他們以前怪不怪,他比別人多看見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是多少人想看見但看不見,他也許沒想看見但一抬頭看見了。看見了究竟是個什麼?又描述不出來。只說很大。離得遠。有多遠?沒多遠。就是看不清。有人說自己看清楚了,但說不清楚。」康主任說。

康主任領導著這些看見湖怪和沒看見湖怪的人。他當這裡的頭時間也不短了,湖怪就是沒讓他看見過。

我們坐遊艇在湖面轉了一圈,一直到湖的入口處,停船上岸。那是一個枯木堆積的長堤。喀納斯湖入口的水不大也不深。湖就從這裡開始,湖怪也應該是從這裡進來的吧。如果是,它進來時一定不大,湖的入口進不來大東西。而喀納斯湖的出口,也是水流清淺。湖怪從出口進來時也不會太大。那它從哪來的呢,那麼巨大的一個怪物,總得有個來處。要麼是從下游游來,在湖裡長大。要麼從山上下來,潛進水裡。以前,神話傳說中的巨怪都在深山密林中。現在山變淺林木變疏,怪藏不住,都下到水裡。

潛在湖底的怪好像很寂寞,它時常探出頭來,不知道想看什麼。它的視力不好。人的視力肯定比它好,但水面反光,人不容易看清楚。遊艇駕駛員金剛看見湖怪的次數最多,在喀納斯他也最有名,他的名字經常在媒體上和湖怪連在一起。他也經常帶著外地來的記者或湖怪愛好者去尋找湖怪,但是沒有一次找到過。儘管這樣,下一批來找湖怪的人還是先找到金剛,讓他當嚮導。金剛現在架子大得很,遇到小報記者問湖怪的事,都不想回答,讓人家看報紙去,金剛和湖怪的事都登在報紙上。

我們返回時湖面起風了,一群浪在後面追,喀納斯湖確實不大,一眼望到四個邊。這麼小的湖,會有多大的怪呢?快靠岸時,康劍很遺憾地說,看來這次看不到湖怪了。康主任希望湖怪能被我們看見。他認為讓作家看見了可能不一樣。作家也是人裡面的一種怪人。作家的腦子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大湖,湖底全是怪。作家每寫一篇東西,就從湖底放出一個怪。我們這個世界,還有那麼多人對作家的頭腦充滿好奇,像期待湖怪出水一樣期待作家的下一個作品。他們也很怪,盯住一個作家的頭腦裡的事情看,看一遍又一遍,直到作家的頭腦裡再沒怪東西冒出來。天底下的怪和怪,應該相互認識。康主任想看看作家看見湖怪啥樣子,喊還是叫,還是見怪不怪。可能他認為怪讓作家看見,算是真被看見了。作家可以寫出來。其他看見湖怪的人,只能說出來。而且一次跟一次說的不一樣。好像那個怪在看見他的人腦子里長。那些親眼看見湖怪的人,對別人說一百次,最後說得自己都不相信了。好像是說神話和傳說一樣。

我是相信有湖怪的,我沒看見是因為湖怪沒出來看我。它架子大得很。它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我的名字還沒有傳到水裡。我腦子裡的怪想法也嚇不了湖裡的魚。但我知道它。如果我在湖邊多待些日子,我會和它見一面。我感覺它也知道我來了。它要磨蹭兩天再出來。可我等不及。我離開的那個中午,它在湖底輕輕歎了口氣,接著我看見變天了。

回來後我寫了一首《湖怪歌》。

湖怪藏在水底下

人都不知道它是啥

它也不知道人是啥

有一天,湖怪出來啦

它也不知道它是啥

人也不知道人是啥

就幾句,套進圖瓦歌曲裡,反覆地唱。這是唱給湖怪的歌。也是湖怪唱的歌:它不知道人是啥。

我聞到薩滿的氣味。在風中水裡,在草木蟲鳥和土中。這裡的一切被薩滿改變過。薩滿把頭伸進風裡,跟一棵草說話,和一滴水對視,看見草葉和水珠上的靈。那時候,靈聚滿山谷和湖面。薩滿走在靈中間。薩滿的靈召集眾靈開會。薩滿的靈能跟天上地上地下三個層面的靈交往,也能跟生前死後來世的靈對話。

樹長在山坡,樹的靈出遊到湖邊,又到另外的山谷。靈回來時樹長了一截子。靈不長。靈一直那樣,它附在樹身上,樹不長時靈日夜站在樹梢呼喚,樹長太快了它又回到根部。靈怕樹長太高太快。長過頭,就沒靈了。有的動物就把靈跑丟,回到湖邊來找。動物知道,靈在曾經待過的地方。靈沒有速度,遲緩,不急著去哪。鳥知道自己的靈慢,飛一陣,落到樹上叫,鳥在叫自己的靈,叫來了一起飛。靈不飛。靈一個念頭就到了遠處,另一個念頭裡回到家。有人病了,請薩滿去,薩滿也叫,像鳥一樣,獸一樣叫。病人的靈被喊回來,就好了。有的靈喊不回來,薩滿就問病人都去過哪。在哪待過。丟掉的靈得去找。一路喊著找。

當年蒙古人去西方打仗的時候,靈就守望在出發的地方。蒙古人跑得太快,靈跟不上。但蒙古人帶著會召集靈的薩滿。橫掃西方的蒙古大軍其實是兩支隊伍,一支是成吉思汗統領的騎兵,一支是薩滿招引的靈。這支靈的部隊一直左右著蒙古騎兵。西方人沒看見蒙古人的靈,靈太慢了,跟不上飛奔的馬蹄。蒙古人在西方打了兩年仗了,靈的部隊才遲遲翻過阿勒泰山,走到額爾齊斯河谷的喀納斯湖。

靈走到這裡就再不往前走。蒙古人最終能打到哪裡是靈決定的。那些跑太遠的蒙古騎兵感到自己沒魂了,沒打完的仗扔下趕緊往回走。回來的路跟出去的一樣漫長。

喀納斯是靈居住的地方。好多年前,靈聚在風裡水裡。看見靈的薩滿坐在湖邊,薩滿的靈也在風裡水裡。薩滿把靈叫「騰」。打仗回來的蒙古人帶著他們的「騰」走了,過額爾齊斯河回到他們的老家蒙古高原。沒回來的人「騰」留在這裡。靈也有歲數。靈老了以後就閉住眼睛睡覺。好多靈就這樣睡過去了。看見靈的眼睛不在了。召喚靈的聲音不在了。沒有靈的山谷叫空谷。喀納斯山谷不空。靈沉睡在風裡水裡,已經好多年,靈睡不醒。

來山谷的人越來越多,人的腳步嘈雜喚不醒靈。靈不會這樣醒來。靈睡過去,草長成草的樣子,樹長成樹的樣子,羊和馬長成羊馬的樣子。人看喀納斯花草好看,看樹林好看,看水也好。一群一群人來看。靈感到人是空的,來的人都是身體,靈被他們丟在哪裡了。靈害怕沒有靈的人。沒有靈的人啥都不怕。啥都不怕的人最可怕,他們腳踩在草上不會聽到草的靈在叫,砍伐樹木看不見樹的靈在顫抖。

一隻隻的羊被人宰了吃掉。靈不會被人宰了吃掉。靈會消失,讓人看不見。

靈在世界不佔地方。人的心給靈一個地方,靈會進來居住。不給靈就在風裡。人得自己有靈,才能跟萬物的靈往來。薩滿跟草說話。靠在樹幹上和樹的靈一起做夢。靈有時候不靈,塵土一樣,喚不醒的靈跟土一樣。

神是人造的,人看出每樣東西都有神,人把神造出來。人造不出靈。靈是空的。空的靈把世俗的一切擺脫乾淨,呈現出完全精神的樣子。靈是神的精神。人造神,神生靈,靈的顯像是魂。靈以魂的狀態出現,讓人感知。人感知到魂的時候,靈在天上,看著魂。人感知的魂只是靈的影子,靈是空的,沒有影子。靈在高處,引領精神。人仰望時,神在人的仰望裡,而靈,在神的仰望裡。通靈先通神,過神這一關。也有直接通靈的。把神撇在一邊。薩滿都是通神的。最好的薩滿可通靈。

薩滿想讓一個人死,他不動手。他會讓一些壞事情,發生在他認為的壞人身上。

薩滿知道湖邊一棵大樹要倒,今天不倒明天倒,今年不倒明年倒。那個撒滿想讓他死的人,經常在湖邊走。薩滿頭伸進風裡,眼睛閉住,像在算一道複雜的算術題,最後,他會算到這一刻:那個人剛好從樹下經過的時候,樹倒了。在這中間薩滿做了什麼手腳我們不知道。那個人一千次地從樹下走過,樹沒倒。樹倒的時候沒到,還差螞蟻咬一口,那窩螞蟻在樹上,每時每刻都在咬樹。還差風推一把,風也時常在刮。這些事情都準備好,該那個人走來了,咋樣讓那個人就在螞蟻咬最後一口,風推最後一把的時候,正好從樹下走過呢。這中間薩滿做了什麼沒人知道。人們只知道那人被樹壓死了。

早年,薩滿說一個牧民會被樹壓死。牧民不敢在山裡待了,跑到山外草原上放牧,那裡沒有一棵樹,有樹的地方牧人躲開不去。牧人這樣生活了好些年,有一天,一匹馬拉著一根木頭從山上下來,牧人看上了它,就用一隻羊換了來。木頭粗粗短短的,牧人也沒想它有啥用,反正氈房旁放一根木頭,也不多餘。再說,躺在地上的木頭,總不會壓人吧。

可是有一天,牧人躺在離木頭不遠的地方打盹,木頭突然滾動起來,開始很慢,接著越滾越快,直接從牧人身上壓過去,牧人當即死了。

木頭為啥會滾動?牧民的氈房在一個斜坡上,木頭買來後,牧人特意在木頭一邊墊了一堆土,把木頭堰住。挖土時挖到了螞蟻窩,螞蟻生氣了。螞蟻全體出洞,用幾個月時間,把牧民堰在木頭下面的土掏空,又搬到以前的地方。螞蟻幹這些事情時牧民並不知道。山裡的薩滿肯定知道。堰木頭的土掏空了,木頭還是不會自己動。木頭需要一點點外力,讓自己滾一下,然後木頭就會滾起來,越滾越快,一直滾到大坡下面,再借勢滾到對面的半坡上,木頭盯著那個地方望了很久了,木頭知道自己的下一站是那面坡上的一叢青草中,它將在那裡腐朽掉。

木頭在等這個外力。牧人有兩個孩子,每天在木頭上爬上爬下,有時站在一邊推,兩個孩子想把木頭推動。可是,木頭被土堰住,兩個孩子也小小的沒有力氣。但孩子不甘心,每天推一下。兩個孩子正長個子,長勁,相信有一天木頭會被他們推動。牧人知道兒子在長個子長勁,木頭也知道。木頭在等。牧人不知道木頭在等。山裡的薩滿肯定知道。

這一天,牧人躺在那裡打盹的時候,木頭被推動了,兩個孩子吃驚地看見木頭滾起來,越滾越快,很快從躺在草地的父親身上滾過去。

喀納斯最後一個薩滿,在1982年死了。我們走訪的幾位老人,都還記得薩滿的樣子,薩滿給人和牛羊看病,薩滿在風裡跳舞,召集山裡的靈過來說話。薩滿讓沒有靈的人看見靈。薩滿的靈與他們交流。薩滿自言自語。

我感到薩滿的靈還在山谷,他那時看到的靈,還附在那些事物上,只是,薩滿不在。我們頂多走到草地,走到牛羊和樺樹身邊。走到靈的路,要薩滿引領。薩滿不在,走向靈的路被他帶走了。

我沒見過真正的薩滿。薩滿活到今天,我應該和他認識。

在自然界中,山最不自然。從我進阿勒泰山那時起,就覺得山不自然。它的前山地帶沒一座好山,只是一堆堆山的廢料。山造好了剩下的廢料堆在山前。堆得不講究。有些石頭摞在別的石頭上,也沒摞穩,隨時要墜下來的樣子。有的山和山,挨得太近,有的又離得太遠,空出一個大山谷。好在山和山沒有糾紛,不打架。高山也不欺負矮山。山溝與山溝靠水聯繫。山沒造好,水就亂流,到處是不認識的河谷。

有的山看上去沒擺好姿勢,斜歪著身子,不知道它要幹啥。是起身出走,還是要倒頭睡下。這些大山前面的小山,一點沒樣子。而後面的大山又太大,地太小,山只能趴在那裡。阿勒泰山就這樣趴著,它站起來頭和身子都沒處放。坐下也不行,只能趴著。像山這麼大的東西,可能趴下舒服一些。我從遠處看阿勒泰山是趴著的,走進山裡,山在頭頂,仍然看見它是趴著的。它站起來頭會頂到天外面去。可能天外面也沒地方盛放它。我們人小,站起趴下都在它的懷抱裡。

山的懷抱是黑夜。夜色使山和人親近。山黑黝黝地蹲在身旁,比白天高了一些,好像山抬了抬身體,蹲在那裡。

在喀納斯村吃晚飯時,我一抬頭,看見對面的山探頭過來,一個黑黢黢的巨大身影。天剛黑時我看山離得還遠,坐下吃飯那會兒,看見山近了,旁邊的兩座山在向中間的那座靠攏,似乎聽見山擠山,相互推搡的聲音。前面的山黑黑地探過頭,像在好奇地聽我們說山的事情,聽見了扭頭給後面的山傳話,後面的又往更後面傳,一時間一種嘩嘩嘩的聲音響起來,一直響到我們聽不見的悠遠處。在那裡,山緩慢停住,地遼闊而去,地上的田野、道路和房子悠然展開。

山這麼巨大的東西,似乎也心存孩子般的好奇。我感到山很寂寞。我們湊成一桌喝酒唱歌,山坐在四周,山在幹什麼。如果山也在聚餐,我們就是它的小菜一碟。可能它已經在品嚐我們的味道,它嫌我們味道不足,讓我們多喝酒,酒是它添加給我們的佐料,酒讓我們自己都覺得有味了。山把有酒味的人含在嘴裡,細細品嚐,把沒酒味的人一口吐出來,撥拉到一邊。

早晨起來,我看見昨晚湊在一起的山都分開了。昨晚狂醉在一起的人,一個瞪著一個,好像不認識似的。

月亮

月亮是一個人的臉,扒著山的肩膀探出頭來時,我正在禾木的木屋裡,想像我的愛人在另一個山谷,她翻山越嶺,提著月亮的燈籠來找我,輕敲木門。我忘了跟她的約會,我在夢裡去找她,不知道她回來,我走到她住的山谷,忘了她住的木屋,忘了她的名字和長相。我挨個地敲門,一山谷的木門被我敲響,一山谷的開門聲。我失望地回來時,滿天星星像紅果一般在落。

就是在禾木村的尖頂木屋裡,睡到半夜我突然爬起來。

我聽見月亮喊我,我推窗出去,看見月亮在最近的山頭,星星都在樹梢和屋頂,一伸手就夠著它們。我前走幾步,感覺腳離地飄起來,月亮把我向高遠處引,我顧不了許多。

我童年時,月亮在柴垛後面呼喚我,我追過去時它跑到大榆樹後面,等我到那裡,它又站在遠遠的麥田那邊。我再沒有追它。我童年時有好多事情要做,忙於長個子,長腦子,做沒完沒了的夢。現在我沒事情了,有整夜的時間跟著月亮走,不用擔心天亮前回不來。

夜色把山谷的坎坷填平,我的腳從一座山頭一邁,就到了另一座山頭。太遠的山谷間,有月光搭的橋,金黃色月光斜鋪過來,寬展的橋面上,只有我一個人。

我高高遠遠地,蹲在那些星星中間,點一支煙,看我匆忙經過卻未及細看的人世,那些屋頂和窗戶,蛛網一樣的路,我從哪條走來呢?看我愛過的人,在別人的屋簷下生活,這樣的人世看久了,會是多麼陌生,彷彿我從未來過,從我離開那一刻起,我就沒有來過,以前以後,都沒有過我。我會在那樣的注視中睡去。我睡去時,滿天的星星也不會知道它們中間的一顆熄滅了。我滅了以後,依舊黑黑地蹲在那些亮著的星星中間。

我回來時月亮的橋還搭在那裡,一路下坡。月亮在千山之上,我本來可以和月亮一起,坐在天上,我本來可以坐在月亮旁邊的一朵雲上,我本來可以走得更高更遠。可是,我回頭看見了禾木村的尖頂房子,看見零星的一點火光,那個半夜燒火做飯的人,是否看見走在千山之上的我,那樣的行程,從那麼遙遠處回來,她會為我備一頓什麼樣的飯菜呢。

從月光裡回來我一定是亮的,我看不見我的亮。

木屋窗戶敞開著,我飄然進來,看見床上睡著一個人,面如皓月。她是我的愛人。我在她的夢裡翻山越嶺去尋找她。她卻在我身邊熟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