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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日子和風

談薩·伊茲哈爾[1]的長篇小說《米克達莫特》的開頭

薩·伊茲哈爾的長篇小說《米克達莫特》[2]於1992年首次出版。該書的第一部分叫做《凝視一個地方》。誰在凝視?有人揣測——儘管沒有寫成文字——凝視者是一個希望回歸那銘刻在他內心深處的最早經歷的人。努力挖掘出最深層的記憶,努力探到最底部,這就包含了一個悖論:他必須把他有語言能力之前很久發生的事情用語言表達清楚。在作家記憶的最深處微微閃光的東西並不是語言,而是一連串的感受,其中迸射出那有意識的「我」最初記憶的閃光:「……我現在看見了,並且第一次知道了,在這裡:他知道了。」或者還有:「漸漸瞭解到所有這些橘黃色的存在。」這種敘述的意識命令自己去回憶——就像納博科夫的題目《說吧,記憶》那樣——完全依賴於語言;但當它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的存在時,它並沒有語言。

因此,開篇合同就要求讀者通過語言看到一些非語言地存在或曰只能非語言地存在的東西。

那最初的地方在哪裡?就是那最初的一個?因為那最初的地方,不需任何證明,是橘黃色的。完全是橘黃色。橘黃橘黃的。很濃的橘黃色。完完全全。

光滑,像絲綢那樣光滑。還有一種充溢著橘黃色的簾幕的不經意的抖動。濃重的橘黃色上塗抹著橘黃色。而且好像沒有別的邏輯,這只不過是一頂巨大的帳篷的襯裡;帳內充滿了窸窣的濃重的橘黃色絲綢以及大河奔流般的豐饒,懶洋洋地泛著波浪,滿眼的橘黃激盪起輕柔的波浪。明亮的橘黃和陰暗的橘黃,明暗不一的橘黃,許多的反應多姿多彩,一律有著絲綢的質感,在那頂大帳篷裡,似乎,那或許是一頂撐在那裡的軍隊帳篷,(英國的?土耳其的?)好像離母親所來的那個地方不遠,那個嬰兒抱在她懷裡(父親在哪兒呢?),或許應邀來到那裡,到那個軍隊駐紮的帳篷,這頂帳篷,這頂印度帳篷(為什麼是印度的?不過可能就是印度帳篷了:在一個英國軍營裡的一頂印度帳篷?),這頂大帳篷,在那個炎熱的日子裡,輕輕搖蕩,幾乎沒有一絲風,帳篷懶洋洋地一次次鼓脹起來,那似有若無的風吹拂一次,帳篷都用絲綢般柔軟光滑的橘黃色悄聲細語輕輕應答。這絲綢般的橘黃色是那麼的光滑,那麼的明亮,一瀉千里進入那個觀察者記憶的大海,他現在看見了,並且第一次知道,在這裡,他知道了,從他內心深處知道,在這裡,現在漸漸地瞭解到所有這橘黃色的存在,那橘黃色的絲綢鼓蕩起波紋,輕輕地、柔柔地掠過那高大、細膩的帳篷,帳篷輕輕地固定在那裡,滿眼是輝煌壯麗的橘黃,全是輝煌壯麗的橘黃,這裡略顯黯淡,那裡無比光亮,在一頂巨大無比的帳篷裡,被似有若無的風追逐著,他至多有兩歲,如果不是母親用胳膊摟著,在她的懷抱裡,他怎麼會到過那個地方?在她的臂彎裡,在她的懷抱中,他當時突然發現了這個東西的幻象,瞭解到這完美的橘黃色,這獨特的、普遍的、完美的、滿世界洪水氾濫一般的橘黃色閃耀著光芒,那光滑的、半透明的絲綢帶來喃喃低語般的微風,能觸摸到,或許甚至還能聞到它的氣味,就在那同一頂印度帳篷的襯裡上,好像,還有些綿軟,假如,這的的確確就是那整個微微閃光的橘黃色波動的真正含義,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如果他真的就在那裡,那麼,就有這麼個地方。而這就是那個地方,混沌初開的地方。這就是萬物的初始,然後才有後來的事,開始有了天和地,有了熱、日子和風,開始有了母親把他抱在臂彎裡,帶著母親的體香,這就是那最初的地方。

這整個開頭部分試圖出現在時間之外,很像是一幅畫,而不是一個故事,像是同一個句子,像是在那頂帳篷內部空間來回反彈的一瞥,就地旋轉而沒有時間的推移。不過,這個長句子用節奏感很強的短語劃分節拍,還包含了另外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一次又一次嚴厲地責問第一個聲音,探究,懷疑,求證。第二個聲音幾乎總是在括號裡響起,而且幾乎總是在提問:「英國的?」「土耳其的?」「父親在哪兒呢?」「為什麼是印度的?」「在一個英國的軍營裡?」「至多有兩歲嗎?」「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如果他真的就在那裡。」

第一個聲音,也就是那個主要的聲音,努力觸摸到無遮無掩的感官:喃喃低語,光滑,觸摸得到,聞得到氣味,綿軟,移動。而第二個聲音總在限制、確認、定位、定義。第一個聲音是原始的,第二個聲音彷彿在試圖限制第一個聲音,總在審問,求證:「如果不是母親用胳膊摟著,在她的懷抱裡,他怎麼會到過那個地方?」第一個聲音是通感的聲音,把各種不同的感官結合在一起了(「那光滑的、半透明的絲綢帶來喃喃低語般的微風,能觸摸到,甚至還能聞到它的氣味」)。到了這一部分的結尾,似乎這兩個對立的聲音之間那越來越緊張的關係達成了某種諒解,第一個聲音回憶「母親把他抱在懷裡,帶著母親的體香」,而第二個聲音把它的懷疑主義擱置一邊,只說了一句很短的話,就把那個很長的句子描繪的一切給確認了:「這就是那最初的地方。」

然而,那頂橘黃色的印度帳篷並不是那最初的地方,或許只是最初的地方的映照。那頂印度帳篷只不過是敘述者「當時突然發現了這個東西的幻象」的那第一個地方。在這一發現下面,很顯然有比這更早的東西在閃著微光:母親的子宮。「光滑,像絲綢那樣光滑……充溢著橘黃色的簾幕的抖動……而這只不過是一頂巨大無比的帳篷的襯裡,帳內充滿了……大河奔流般的豐饒……一律有著絲綢的質感……這就是萬物的初始……開始有了天和地,有了熱、日子和風,開始有了母親把他抱在臂彎裡,帶著母親的體香……」

凝視那個地方的人實際上同時凝視著兩個地方,而這兩個地方又相互印證:子宮和帳篷,第一串的感覺和第一個識別的時刻。兩個新發現一旦融合,那個「我」就開始成其為「我」。(伊曼紐爾·康德發現,無意識的感覺是「盲目的」,而無感覺的意識是「空洞的」。)

要描寫那個「我」的出生,語言就其本質來說,便構成了一個障礙。語句必須一句跟在一句後面,而對橘黃色的豐富的感覺卻是一層含在一層裡面。所以,敘述者就試圖打破語言的鐐銬,用詞語塑造一些本為詞語力所不及的東西。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把「所在」這個詞語和它通常的含義分開了:在《米克達莫特》整個第一部分,讀者都被要求用「時刻」置換「地方」:「這就是萬物的初始……這就是那最初的地方。」(順便說一下,在一些希伯來語詞句中,地方的概念指的都是時間,反過來也是如此,正如在英語裡:「從此(from here on in)」、「提前(beforehand)」、「整點(top of the hour)」、「正午(high noon)」。

該書的開頭部分要求讀者參與消除地點和時間的界限。「地方」在這一頁裡並不是一個地點概念,而是世界的豐富光亮促使「我」由蒙昧而發生的無限覺醒。不管怎麼說,第一個聲音是這樣聲稱的。

「因為那最初的地方……是橘黃色。」

「橘黃色」在《米克達莫特》的開頭一頁出現了不下二十三次。此外,希伯來文版本的首句有二十二個單詞,其中五個是「橘黃色」,四個是「最初的」,還有「完整」、「非常」、「完完全全」這些詞語。一種預言性的行為,一種通過巫術來激發回憶的行為,蘊涵在這些重複當中:最初的橘黃色橘黃色最初的橘黃色最初的。因此,在敘述者的記憶中,太陽和橘子的顏色是這個世界的鮮明色彩,這也是《米克達莫特》這部小說大半篇幅的主色調。

和許多小說的開篇合同形成對照的是,這份開篇合同沒有向讀者交待事件、人物、時間和地點。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說明」,沒有一個擺放在故事的主要入口、為讀者的閱讀之旅提供必要信息的咨詢台。誠然,第二個聲音一次又一次從括號裡審問第一個聲音——那個軍營是英國的?還是土耳其的?那頂帳篷是印度的?那麼他的父親在哪裡?——彷彿在要求第一個聲音按順序講述,要求它履行其「說明的職責。」

諸如「最初的橘黃色最初的橘黃色最初的」這種預言性的祈禱,不斷重複某一個語句或一個聲音或一個形象,旨在變魔術一樣變出記憶的洞穴,指望挖出一些深埋在遺忘的沙層之下的寶藏——所有這一切在文學中都司空見慣。許多小說描述「我」和「它」的初次相遇,描述通過對「非我」的初次認識而有的「我」的結晶過程。例如,人們會回想起喬伊斯的《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開頭部分那哞哞叫的奶牛,盛開的野玫瑰花,啄眼睛老鷹之歌;就這樣,在睡眠和清醒以及小瑪德萊娜蛋糕[3]之間的模糊區域中的細緻回憶,促使普魯斯特的記憶開始《追憶似水年華》;托馬斯·沃爾夫的《天使,望故鄉》開頭部分那催眠的重複的咒語也起到相同的作用:「……一塊石頭,一片葉子,一扇沒有發現的門……在哪裡?在何時?」

在《米克達莫特》的開篇合同裡,要求讀者一路撤回到那通感的、多種感官並用的體驗中去,回到眾感官分離和分工之前對存在的感知:讀者必須從開頭第一句就毅然啟航,駛入一個滿是顏色的世界,這(唯一的)顏色是橘黃色,而這橘黃色宛若絲綢,光滑柔軟,窸窣作響,慵懶地波動,時而明亮,時而幽暗,還能夠「變換反應」,化為「橘黃色的塵埃」,而這橘黃色的塵埃「被無聲地、悄悄地吹走了」,但還能閃閃發光,喃喃低語,是「半透明的,能觸摸到,或許甚至還能聞到它的氣味」。(無巧不成書,哈伊姆·納赫曼·比亞利克[4]在他的好幾首詩如《微風》[5]、《光輝》、《池塘》和他的短篇小說《再生》裡,都有類似的嘗試,伸手觸摸感官分工之前的體驗。)

如果一個讀者不能或是不願一同來消除各個感覺之間、各種情感之間以及感受和被感受到的東西之間的那神秘的樊籬,那麼他就完全無法讀懂《米克達莫特》。這樣一個讀者至多是緊緊抓住「第二個聲音」提供的「護欄」穿過它而已;他來到文本的另一邊,所得信息的皮囊宛若蛋殼一樣輕薄易碎:一個故事,故事裡的人囉哩囉嗦地講述他還是嬰兒的時候,抱在母親懷裡,去看了一頂帳篷,或許是頂印度帳篷,在一個軍營裡,或許是個英國或土耳其的軍營,帳篷籠罩在語言的橘黃色雲霧中。

然而,這開頭部分的一切並不是霧,而是看似矛盾地運用語言去達到超乎語言的東西,達到詞語產生之前存在著的東西,達到和詞語那局限、固定的本質相悖的東西:語言畢竟是一種工具,我們大多用它來標識、定義、澄清、分割和區別。然而,在《米克達莫特》的開頭部分,語言試圖使世界重新歸一,回復到其原始的、泛感官的本質上去。詞語,就其本質來說,必須按照順序,一個一個地來,這樣便把一種線性的時間順序決定論強加到一切事物上。在這個開頭部分,那些詞語並沒有按照線性順序進行安排,也沒有勾畫出一條線:它們頗像漣漪一般四散開來。那些漣漪的眼,也就是在這個文本中發出一圈又一圈幽光的鵝卵石,就是「地方」、「橘黃色」、「最初的」這些詞語。

一個人怎麼才能夠用詞語達到那恰恰被詞語破壞削弱的原始體驗呢?

通過打破常規,比如:那頂印度帳篷在「無風」的吹息中「懶洋洋地鼓脹應答」。(我有一次聽到一個匈牙利移民婦女生造了一個類似的詞語,她抱怨水龍頭裡沒有水,說:「連沒水都沒有。」)

或者是通過把整個開頭部分寫成一個連綿不斷的句子,這個句子中的東西(理想情況下)沒有時間上的先後。

或者,運用括號,在第一個聲音和第二個聲音之間營造一種賦格[6]。

或者,通過頓悟的靈光忽現:「……他當時突然發現了這個東西的幻象,瞭解到這完美的橘黃色,這獨特的、普遍的、完美的、滿世界洪水氾濫一般的……」

然而主要還是通過把語言當作音調,而不是當作標識來運用,用一串又一串的擬聲詞,用旋律多變的混成曲,這樣,語言突然之間就不再指示,不再傳達信息,而是開始歌唱,開始起舞:

最初的地方最初最初

不用任何明證的最初的地方

是橘黃色啊完完全全的橘黃色

橘黃橘黃濃重的橘黃

或者這樣:

這就是萬物的開始,

在後來發生的一切之前

天和地,熱、日子和風

都是這樣開始

【註釋】

[1] 薩邁赫·伊茲哈爾(1916——2006),原名伊茲哈爾·斯米蘭斯基,以色列當代著名作家,現代希伯來文學的偉大革新家。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齊克拉格的日子》。曾獲以色列文學獎。

[2] 《米克達莫特》:伊茲哈爾在文壇沉寂近三十年後於1992年出版的一部自傳性很強的長篇小說,講述了1917年至1930年之間,一個男孩在巴勒斯坦的猶太人農墾社區和特拉維夫這座年輕的城市的成長經歷。這個男孩子的感官體驗、他對世界最原始的萌芽狀態的領悟與回顧往事的成人的意識、一種晚年向著孩童的內心深處的回歸結合在一起。他的成長經歷和以色列早期猶太人農耕定居點的故事相關:創造一個新的猶太民族的渴望,定居點艱苦的生存條件以及猶太人和阿拉伯人早期的衝突。伊茲哈爾描寫的畫面富有感官衝擊力,充滿著氣味和色彩。《米克達莫特》的主題是一個孩子在困惑、好奇和恐懼中對他周圍具體世界的發現。伊茲哈爾使他的童年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復活,並借此對重建的猶太人社會進行了溫和的盤點。

[3] 小瑪德萊娜蛋糕:一種甜點,因《追憶似水年華》一書而聞名。在這部小說的開頭,小瑪德萊娜蛋糕的味道喚起了主人公對往事的回憶。

[4] 哈伊姆·納赫曼·比亞利克(1873——1934),猶太詩人,被譽為現代希伯來語詩人的先驅。

[5] 英文版作「Zephrys」,疑為「Zephyrs」(微風)之誤。

[6] 賦格:復調樂曲的一種形式。賦格中的主題和與其成對位關係的對題在不同聲部中交替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