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故事開始了:文學隨筆集 > 重大損失 >

重大損失

談契訶夫《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的開頭

契訶夫的短篇小說《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於1894年首次出版,這個題目有四個方面都誤導讀者:故事中的羅特希爾德並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慈善家;他不是個小提琴手;那把小提琴也不是他的,直到故事快結尾才歸他所有;他連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只是一個陪襯人物,一個在婚禮上吹風笛的可憐的樂手,是個窮困的猶太人。

題目中的那把小提琴實際上屬於一個名叫亞可夫·伊凡諾夫的,大家管他叫「青銅」。這位青銅,是個討厭猶太人的老頭子,粗俗猥瑣而又沒心沒肺,以做棺材為生,有時候為了能掙上幾個戈比[1],他和一群衣衫襤褸的猶太樂手在婚禮上拉小提琴。

儘管《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和《艾菲·布裡斯特》同一年出版,它並沒有描寫一個和諧的世界,甚至沒有描寫一個表面和諧而實際暗藏危險的世界。然而,這個故事的開頭和《鄉村醫生》之間還是能找到一些相似之處的:兩個故事開頭部分的基本前提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都被證明是錯誤的。開篇合同最終瓦解,回頭再看,卻發現一份大相逕庭的合同:和《鄉村醫生》一樣,在契訶夫的這篇小說裡,讀者需要再看一遍,並重估一切。

契訶夫的世界瀰漫著細緻的社會觀察,淡淡的憂傷和悲憫的幽默,當然,與卡夫卡那噩夢般的世界相去甚遠。但是,這個故事(以及契訶夫另外幾篇小說)的開頭部分所展示的合同卻是誤導人的。像《鄉村醫生》裡的合同一樣,它也是漏洞百出。

這是一個小鎮,但是比村莊更悲慘,住的幾乎清一色都是老頭子,很少有人死,特別煩人。還有,醫院和監獄也很少要棺材。一句話,生意很冷清。亞可夫·伊凡諾夫要是在某個大省城做棺材,他極有可能已經有了房子了,大家也會尊稱他「伊凡諾夫老爺」。可是在這荒涼的窮鄉僻壤他只是亞可夫,由於某些原因,他在外頭的綽號叫青銅,他和任何一個普通農民一樣,日子過得很是淒惶,住在一個單間小屋裡,小屋又窄又舊,裡面住著他自己、瑪爾法、一個爐子、一張雙人床、那些棺材、工作凳,以及所有的家什。

……當地的警察局長現在已經病了兩年了,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亞可夫本來是迫不及待地等他死呢,可是這個警察局長搬到本地區的大鎮子上去治病,在那裡一命歸西了。這就算是至少十個盧布的損失了,因為這口棺材會很貴,裡面襯著錦緞。尤其在夜晚,亞可夫會胡思亂想,想到這些損失就特別的心煩意亂。他把小提琴放在床上他的身邊,每當他想到煩心事的時候,他就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會發出錚錚的響聲,於是他就感覺好受一些。

若沒有冰冷地揀選細節,手術刀一般剖析人性,細心測量人物和真相之間的距離,這柔和的憂傷以及溫暖寬厚的幽默就會給《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這篇小說打上傷感的印記。人物往往並沒有意識到這一真相,要麼就不承認它,可是讀者可以從字裡行間辨認出來。在這裡以及其他短篇小說裡,契訶夫就像是在化學家的天平上一樣,在荒唐和心碎之間建立了一種精確的平衡。這份合同包含敘述者和讀者之間口頭上的理解,是一種不成文的默許,或是秘密的合同附件。有些東西讀者往往要通過其反面才能理解。比如,第一句就是這樣:本來是哀歎村子裡很少死人,哀歎老年人「很少有人死,特別煩人」。這番哀歎是敘述者發出的,而不是主人公發出的,但是,讀者在稍感困惑之後,就會領悟到,這番抱怨是這個棺材匠嘟囔出來的,因為他的「生意很冷清」。

青銅和瑪爾法是一對沒有孩子的老夫妻。敘述者歷數他們那間寒酸的小屋的家什:「瑪爾法、一個爐子、一張雙人床、那些棺材、工作凳」,連瑪爾法這個女人都算到家什清單裡了——然而讀者已經知道,敘述者已經把他自己的聲音和那沒心沒肺的青銅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了。

青銅極不情願接受小孩棺材的訂單,管做這種棺材叫「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時間」。這個細節在故事剛剛開始就出現了,證明了他愛貪佔小便宜的心理(小棺材利薄嘛)。然而,到了故事的中間部分,讀者瞭解到,青銅把對自己唯一的孩子的生與死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了,那是他和瑪爾法五十年前生的一個金髮的女孩。只是在瑪爾法死了以後,青銅才突然想起他的災難,讀者也才明白,這些年來,青銅硬起一副鐵石心腸,為的是使自己不再痛苦。他討厭做小孩棺材,並不僅僅表示他那愚蠢的貪婪,也暗示他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對兒童夭折的厭惡:夜裡,從青銅的小提琴上發出的如泣如訴的旋律只不過是一首結結巴巴的農民版的《亡兒之歌》[2]罷了。

開篇合同是誤導人的,因為敘述者故意採用了這位老棺材匠的視角以及他的語言和行話,這樣一來,敘述者就使讀者必須完成一項審慎「解讀」的任務:「貪婪」也是一個代碼,指代深深的孤獨。他看不上打造小孩棺材的活計,是要掩蓋親人亡故的痛苦。羅特希爾德的長笛那淒厲的旋律一響,青銅的內心就產生反感,實際上是為了防止再次撕開心靈的創傷。他一方面厭惡羅特希爾德和所有的猶太佬,一方面又笨拙地、強行地努力壓抑內心深處某種和受苦人本能地抱成團的感覺,這兩種感情混合在了一起。至於青銅所哀歎的重大損失,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部分地承載了對虛度的光陰和對人類境況之「虛空的虛空[3]」的哀歎。

故事的情節非常簡單,甚至是極簡主義的:一個鄉村棺材匠的故事,他日子過得很艱難,靠在婚禮上拉小提琴掙錢補貼家用。他吝嗇,脾氣暴躁,喜歡吵架,一副鐵石心腸,對生死都無動於衷:他所有的日子在他看來,就是成年累月地損失金錢。一天,他妻子病了,她早就盼著死,因此暗自高興,覺得這樣一死,她就再也不用過這種以淚洗面的日子了。棺材匠看見她這麼高興,開始對長期以來那麼嚴厲地對待她感到內疚。他拉著這生病的女人去村子裡的醫生家,求他——還像是討價還價——求醫生的助手,那裡唯一的一個人,治好她的病。可是那個狠心腸的老頭子聳聳肩,很快就轉向下一個病人了。老兩口回到家,丈夫量了量妻子的身材,開始給她做棺材。他把這一筆「損失」也記在賬簿上。在生命最後的幾個小時裡,他妻子試圖讓他想起他們曾有一個死去的女嬰,可是他卻想不起來了。給她辦完喪事,他自己也病倒了。那個吹笛子的猶太人來找他說話,他就把一肚子的火氣全撒在這個猶太人身上。他茫無目的地走到河邊,街上的男孩子們衝他大喊大叫。回到家,他想起了那個女嬰,回想他這一生,他覺得只是一連串的缺憾和損失而已。他把那把小提琴遺贈給了羅特希爾德。棺材匠死後,這個猶太人用這把小提琴拉出了哀傷得不可言喻的旋律。

小說題目中四個「騙人的地方」(羅特希爾德不是那位大亨;羅特希爾德不是一個小提琴手;羅特希爾德不是故事的主人公;那把小提琴也不是他的),到了故事的結尾,都出人意料地自圓其說了:羅特希爾德變成那把小提琴的主人後通過繼承遺產而的確成了富翁;他不再吹風笛,而是成了一個小提琴手,繼續演奏青銅的旋律。所以,讀者一開始遇到在題目中隱藏著的事實,然後發現這些事實都是錯的,只是到了最後一刻,又發現這四個騙人的地方都實至名歸,儘管晚了一些。

在這篇短篇小說中,猶太人和音樂之間、音樂和靈魂之間,都有一種微妙的、難以捉摸的聯繫。乍一看,這篇小說似乎是通過青銅的眼光,運用了老掉牙的反猶太主義的套路:猶太人說話粗聲大嗓,滿嘴大蒜的臭味,他們剝削人,貪婪,牢騷滿腹,懦弱,體格衰弱,趨炎附勢。但是,故事的結局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小提琴的遺贈和樂曲的傳承使羅特希爾德變成了那個藏在棺材匠粗俗外觀下的深情者的繼承人。《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的確有些哈西德教[4]故事中的味道,而青銅本人也使人想起關於那深藏不露的正義之士的神話。

青銅喋喋不休地抱怨「損失」,讀者則要把他的怨言轉換兩次:一次轉換是喜劇性的,一次是悲劇性的。喜劇性的轉換和這一事實有關,即:口齒不清的青銅總是在賬本的借方不僅計入真正的損失,也計入沒掙到手的收入。

那畢竟是一條河啊,不是一條小溪流。你可以去那裡捕魚,把魚賣給生意人、職員和火車站膳食主管,然後賺的錢存進銀行。你可以划船從一個地界兒到下一個地界兒,拉小提琴,各色人等都會給你錢的。你可以重新把駁船運輸的生意搞起來——那可比做棺材強多了。最後,你還可以養鵝,到冬天把鵝殺了,送到莫斯科去。興許光鵝絨這一項一年就能掙上十個盧布呢。可是他只是白白地浪費了這麼多年的時光,這些事兒他哪一樣也沒有做。他損失掉的錢那個多啊!您要是把這些都加在一起——捕魚、拉小提琴、開駁船、殺鵝——那他早就掙了老鼻子錢了。

而悲劇性的轉換包含著契訶夫偉大的創新,這一創新在他的短篇小說和劇作裡均有體現:去除了自古以來喜劇和悲劇之間的屏障;取消了這一嚴格的慣例,即「低等」人物,粗俗而無知的那一類人,必定屬於喜劇的範疇——他們至多有時會陷入淒慘的不幸之中——而悲劇的維度只留給「高貴的」人物。只有高貴的、受過啟蒙的人,才能「拿起武器,反抗那無邊的苦海,」[5]才能從他們的苦難中得出有關命運、人類的境況、存在之荒謬,或者是他們自身性格缺陷的結論,由於這些東西,他們注定要失敗。

亞可夫·伊凡諾夫,別名青銅,在他臨死的那一刻,也上升到了悲劇意識的高度。在他自己毫無意義的人生之外,用他那笨拙的、無知的方式,他這樣勾畫出人類的境況:

一輩子就這麼過去了,沒有獲利,沒有快樂;一輩子就過完了,沒有目標,沒有目的。往前看,沒有任何盼頭;往後看,浪費的錢多得可怕,可怕得足以使你毛骨悚然。人為什麼不能沒有這一切損失和浪費,就過他一輩子呢?……他得出結論,他只有一死才能獲利:這樣一來,他就不用吃,不用喝,不用繳稅,不用再侮辱人了。人在墳墓裡一躺不只是一年,而是幾百年,幾千年,所以那利潤就大了去了……這個結論是正確的,當然了,卻不是那麼好受的。在這個世界上,事情為什麼安排得這樣奇怪呢?你只能活一次,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向世界展示的。

這一段悲劇性的獨白,不是出自一個英雄或哲學家王子之口,而是出自一個貪得無厭、心胸狹窄而無知的農民之口,這就給這篇故事的開頭部分灑下了完全不同的光芒。表面上的貪婪和粗俗只不過是一層薄薄的外殼,讀者必須去掉這層外殼才能取出珍珠;不僅如此,貪婪、粗俗和珍珠是合為一體的。就好像契訶夫讓一個殯儀工匠扮演那位悲劇性的丹麥王子[6]。那悲劇性的苦難、悲劇意識以及對宇宙秩序的反抗,在這個故事中都恰到好處地得到深刻的反映。

最後,契訶夫是在哪裡又是如何在作者和讀者之間,背著主人公種下那默契的種子的?當這個棺材匠在床上孤枕難眠,他就去夠他的小提琴,這時候我們從這夜晚的旋律中,大概就能聽出那些默契。此時此刻,青銅既變成了一個掃羅,飽受邪靈的折磨,又變成了一個大衛[7],「碰碰琴弦,小提琴在黑暗中就會發出錚錚的響聲,於是他就感覺好受一些。」

【註釋】

[1] 戈比:俄羅斯貨幣單位,一百個戈比等於一盧布。

[2] 《亡兒之歌》:捷克著名作曲家古斯塔夫·馬勒的聲樂套曲,作於1902年,系為呂克特的同名詩譜曲。呂克特此詩為哀悼亡兒而作。馬勒作成此曲後,1906年其愛女不幸夭折,馬勒在悲痛中曾哀歎「愛女之死,實為此曲預悼之故」。

[3] 出自《聖經》傳道書第一章第二節。

[4] 哈西德教:猶太教一個教派。

[5] 語出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中哈姆雷特那段著名的獨白「活下去還是不活,這是個問題」。作者以《哈姆雷特》為例,蓋因該劇是典型的傳統悲劇。

[6] 丹麥王子:指《哈姆雷特》的主人公丹麥王子哈姆雷特。

[7] 參見《聖經·撒母耳記上》「:主的靈離開掃羅,有惡魔從主那裡來擾亂他……從神那裡來的惡魔臨到掃羅身上的時候,大衛就拿琴,用手而彈,掃羅便舒暢爽快,惡魔離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