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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洪中的一根木頭

談卡夫卡《鄉村醫生》的開頭

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鄉村醫生》(1919)是講一個鄉村醫生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出診,來到一個重症病人床前的故事。這位醫生應診了,他克服了重重古怪的障礙,趕到了病人的床前,但卻救不了他。最終,他發現自己「駕著塵世的馬車,趕著非塵世的馬,我這老頭子四處飄蕩」[1]。在故事的末尾,這位醫生說:「上當了!上當了!一次聽信了深夜騙人的鈴聲——就永遠無法挽回。」這結尾的一句指引讀者回到故事的開頭,查詢這位醫生具體在哪裡犯了那唯一的錯誤,而這個錯誤是永遠無法糾正了。從故事的表面看,結尾包含某種寓意。似乎假如那天夜裡,醫生早一些知道了這層寓意的話,他本來完全可以避免這一致命的錯誤的。

然而,事實上,這位醫生,或者讀者,到了故事的末尾瞭解到了什麼?他犯的是什麼錯誤,其寓意是什麼?這「騙人的鈴聲」是什麼?這位醫生當時不能不理睬這鈴聲嗎?他能不能從一開始就搞清楚這是騙人的鈴聲?(在這個故事裡,或者在故事之外)有沒有辦法區別騙人的鈴聲和真正的鈴聲呢?最後,這位醫生真的應診了嗎?或者,他是不是不情願地讓人強推上路的?

實際上,在故事的開頭,並沒有人求診,根本就沒有深夜鈴聲——沒有騙人的鈴聲,什麼鈴聲都沒有。另一方面,故事開頭有一個精確的報道,報道了確鑿的事實,在此過程中,發生了一連串噩夢般曲折的事件。讀者的確很難確定其中曲折具體是在何時發生的。和卡夫卡的許多作品一樣,這裡沒有突然的情節變化,而是現實本身出現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模糊,維度出現難以置信、難以理解的扭曲,出現一種變形,使得一切都漸漸瀰漫著噩夢的陰影。

我的處境十分窘迫:我必須即刻出行;一位重病人在十英里開外的一個村子裡等著我;猛烈的暴風雪席捲著我與他之間的廣闊地帶;我有一輛大輪子的輕便馬車,正好適合於在我們的鄉村大道上行駛;我身穿皮衣,提著手術包,已經站在院子裡準備出發;但卻沒有馬,完全沒有。我自己的馬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冬天精疲力竭,昨天夜裡死掉了;我的女僕正在村子裡到處為我借馬;可這毫無希望,我心裡很明白;我茫然地站在那兒,雪花落到我身上,越積越厚,我也越來越舉步維艱。女僕出現在門口,就她一個人,晃著手裡的燈;當然,誰會在這種天氣借出馬來跑那麼遠的路?我又在院子裡來回踱起步來;我看不到出路;我神思恍惚,痛苦地朝常年不用的豬圈的破門上踢了一腳。門開了,吱嘎吱嘎地搖來擺去。一股暖烘烘的氣味撲面而來,像是馬的氣味。裡面的一根繩子上晃動著一盞昏暗的廄燈。一個男人縮成一團,蹲在低矮的圈欄裡,露出他那嵌著一雙藍眼睛的坦誠的臉。「要我套馬車嗎?」他問道,四肢著地爬了出來。我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彎下腰,想看看豬圈裡還有什麼。女僕就站在我身旁,她說道:「你永遠想不到會在自己家裡找到什麼。」我倆笑了。「喂,老兄!喂,妹子!」馬伕喊道,兩匹馬,兩頭膘肥體壯的牲口,腿緊貼著身體,像模像樣的腦袋駱駝一般低垂著,完全靠馬屁股扭動的力量,才先後從那個被它們的身體塞得滿滿的門洞裡擠了出來。不過它們馬上就站直了,腿很長,渾身冒著熱氣。「幫幫他吧!」我說道,聽話的女僕趕緊跑過去幫馬伕套轡具。然而,她剛一走近,馬伕就一把抱住了她,把臉貼到她的臉上。她尖叫一聲,逃回我身邊;她的臉頰上印著兩排紅紅的齒印。「你這個畜牲!」我怒吼道,「你是不是想挨鞭子了?」但我隨即意識到,我根本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來自何方,現在誰也不肯幫忙,他卻主動雪中送炭。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思,我威脅了他他也不惱,仍然忙著套馬,只有一次轉向我,說道:「您上車吧!」果真:一切準備就緒。我發現這兩匹馬真漂亮,我還從未坐過這麼好的馬拉的車呢,就高高興興地爬了上去。「不過得我來趕馬車,你不認識路。」我說。「那是當然,」他說道,「我根本就不跟你去,我要留在這兒,和羅莎在一起。」「不!」羅莎預料自己在劫難逃,尖叫了一聲,跑進了房子;我聽到她噹啷一聲套上門栓鏈;聽見鑰匙在鎖裡轉動的聲音;此外,我看見她熄滅了門廳裡的燈,飛快地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以防被找到。「你同我一道走,」我對馬伕說,「否則我就不去了,雖然這次出門非常緊急。為了出這趟門,我可不想搭上這個姑娘,把她交給你糟蹋。」「駕!」他說,拍了拍手,馬車應聲疾馳,宛若被衝入山洪的木頭;我還聽得見在馬伕的凌厲攻勢下,我的房門猛地被撞開,裂成碎片,接著,馬車頂風冒雪風馳電掣,呼呼的響聲不斷猛擊著我所有的感官,我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

小說的敘述者還一言未發,題目就把我們介紹給了這位第一人稱敘述者:一個鄉村醫生。接著,他用一本正經的口氣介紹了所有的初步情況,幾乎像是一份警方的報告;彷彿他在陪審團前作證,彷彿他遭到刑事起訴,必須為自己辯護。

他的處境:十分窘迫。他的問題:緊急出診,一位重症病人,一個十英里之外的村子,一場暴風雪,沒有馬,也沒有希望搞到一匹馬。他採取的措施:一、派一個女僕去借馬,儘管借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站在院子裡,站在大雪中,等著隨時上路,以便一旦僕人借到馬,一分鐘也不會耽擱。三、又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四、甚至朝那個廢棄不用的豬圈的門猛踢一腳,萬一在那裡能找到什麼東西呢。五、當那兩匹馬和馬伕出現時,沒有浪費時間去詢問他們那奇跡般的現身的含義。六、那馬伕對女僕行為不軌,他並沒有保持沉默,而是責罵他,但是他並沒有耽擱——他首先考慮的還是趕過去看那個重病號。七、當他意識到那個馬伕要猥褻羅莎時,他改變了首先要辦的事,決定絕不能不管她。八、但是,當馬伕讓那兩匹馬疾馳向前時,他就控制不了了,那兩匹馬朝前猛衝,拉著馬車,「宛若被衝入山洪的木頭」。

辯護詞看似滴水不漏。對這位醫生在這一系列事件任何階段的行為,任何陪審團都無法判他有罪。然而,在故事的開頭,一直到結尾,對中心問題並沒有給出答案。甚至都沒有提出中心問題。

這位醫生究竟犯了什麼罪而遭到起訴?他極力辯駁的,是什麼罪責,什麼指控?對他的起訴來自何方?在故事結尾,是誰判他「赤身裸體,遭受著這最不幸時代的冰雪肆虐,駕著塵世的馬車,非塵世的馬,我這老頭子四處飄蕩」?他犯了什麼罪?

小說用了大約三分之一的篇幅寫這位醫生試圖對那從未提出的指控進行自我辯護,反駁一個在故事中從未出現的檢察官。除了在小說的開始部分有這番符合邏輯而又嚴密的辯解以外,後來又出現了一份「辯護請求」,和最初那份完全不同,是哀怨的,充滿著自憐。

我是本區的醫生,恪盡職守,到了幾乎是太過分的地步。我的報酬很低,但我對窮人慷慨解囊,樂善好施。……在這無窮無盡的冬天,我來這兒算是幹嗎的呀!我的馬死了,村子裡誰也不願把自己的馬借給我。我不得不從豬圈裡拉出一套車馬來;要不是豬圈裡剛好有馬,我就得靠母豬拉車了。就是這樣。……又讓我出去白跑了一趟,對此我已習以為常,全區的人都半夜三更來按門鈴,使我的生活變成了折磨,這次我還得犧牲羅莎這姑娘……這要求也太過分了……

和故事的開頭部分那簡短的辯護詞形成對照,這一段獨白看起來並不是企圖說服,而是要努力引起別人的同情。或許這是一段絕望至極的獨白,因為敘述者在一開始就表達了要死的願望(只要羅莎平安無事),最後他概括地講述了他去看望病人的過程——以及他整個一生——都是無可挽回的失敗。

然而,故事的開頭部分至少在表面上看,還是一篇滴水不漏、無可指責的辯護詞。這是一份具有戲劇性的辯護詞:幾乎是用一個長句子寫出來的,是一個從句套從句的長句子,各部分主要用分號隔開。醫生的證詞是用現在時講的,就像是直播(「她剛一走近馬伕,嗐,是的,這馬伕一把抓住她,把臉啪的一聲撞到她臉上。這姑娘尖叫一聲,逃回我身邊。」[2])。有好幾處這樣在句子中間從過去時過渡到現在時。

醫生用腳把門踢開,這一腳卻從這個廢棄的豬圈裡踢出來一個馬伕和兩匹馬,使他感到大為震驚。就像是果戈理小說裡那個鼻子的出現一樣,《鄉村醫生》中馬伕和馬匹的出現差不多被描寫成了誕生:馬伕「四肢著地」爬了出來;那兩匹馬「一前一後,腿緊貼著身體,像模像樣的腦袋駱駝一般低垂著……完全靠馬屁股扭動的力量,才從那個被它們的身體塞得滿滿的……門洞裡擠了出來……它們渾身冒著熱氣。」咬羅莎的臉頰是馬伕的第一個動作,這位醫生敘述者因此罵他是「畜牲」。馬伕對這姑娘的情慾和不軌行為的確是獸性的。醫生能聽到「在馬伕的凌厲攻勢下,我的房門猛地被撞開,裂成碎片」。同時,馬伕扮演了民間故事中常見的魔鬼的角色,不知從何處跳將出來,提出一個奇特的交易,主動向其主顧提供他急需的東西;然而作為回報,卻索要某種有意義得多的東西。這裡,醫生在最後一分鐘放棄了交易,拒絕了(「為了出這趟門,我可不想搭上這個姑娘,把她交給你糟蹋。」)可是交易還是強加給他了:他一旦同意使用這魔鬼的馬,就免不了要向魔鬼付出代價。

故事開頭部分發生的事,從表面看像是努力要解決交通問題——在這風雪交加的夜晚,這位醫生怎樣才能趕到重症的病人床邊——但後來卻變成了背負著羞辱和罪惡的事:醫生的馬出力太多,累死了,他無法保護那個姑娘,他也沒能治好病人的病。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開頭部分——實際上是故事的大部分——被演繹成了一份檢討書。然而,這卻是一份怪誕的、循環論證的檢查書,簡直像是《桶裡有個洞》這首民歌:沒有第二件事,第一件事就辦不成,而第三件事的制約,又使第二件事辦不成;缺了第四件事,第三件事也辦不了;而只有辦好了第一件事,第四件事才能辦到。我們如果把《鄉村醫生》的情節作為一個審訊的程式進行圖式化演繹的話,這位醫生的狀況的荒誕性以及他的辯護詞的荒誕性就會更加明顯。

如果出門已經是萬事俱備,包括「一輛有大輪子的輕便馬車」,你為什麼不走?

因為沒有馬。

馬呢?

昨天夜裡死了。

馬怎麼會死的?

「在這冰天雪地的冬天裡跑,累死的」。

這匹馬在這冰天雪地的冬天裡為什麼給累死了?

因為「全區的人都半夜三更來按門鈴,使我的生活變成了折磨」。

為什麼這次出診比其他時間出診更加艱難?

這次「我還得犧牲羅莎這姑娘」。

那你為什麼還不管她?你為什麼讓那個馬伕咬她的臉?

我責罵他了。我威脅說要拿皮鞭抽他。

那你為什麼沒有抽他?

因為我突然想起來「我根本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來自何方」。

你連他從哪兒來都不知道,幹嗎要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幫助?

因為「現在誰也不肯幫忙,他卻主動雪中送炭。」

別人為什麼都不肯幫忙?

「全區的人使我的生活變成了折磨。」

他砸碎門,對羅莎行為不軌,你為什麼不阻止他?

我試過。我命令他和我一道走,要是不走的話,「我就不去了,雖然這次出門非常緊急。」

那你為什麼不取消這次出診呢?

因為那馬伕趕馬趕得那麼猛,那輛馬車「應聲疾馳,宛若被衝入山洪的木頭」。

可是,你為什麼聽任這麼一個馬伕的擺佈呢?

因為一個重症病人在等我,而我又沒有馬。

故事又繞回來了。(實際上,這同樣的模式後來又出現一次,就是在誤診那一段。醫生剛開始沒有注意到男孩子的傷口,就沒能給他治病,矛盾的是,他沒有辦法給他治病。就醫生這方面說,他沒有玩忽職守或不當的行為。他是個做不成好事的好人。)

那麼,在故事開頭要讀者接受的「開篇合同」又是什麼呢?

起初,讀者得相信這位醫生敘述者,對這位正派的人心懷同情。在這風雪交加的夜晚,他要出門應診,給一個病得很重的病人診治;但卻僅僅因為一個技術問題,給耽擱下來;讀者也一定認同,為了給重症病人提供醫療救助,道義和職責使醫生必須盡最大努力,如果必要,甚至以身犯險。這位醫生在他「證言」的開頭部分描述的情況那麼急迫,讀者就感覺有必要把注意力放在主要的問題上面(即,救病人),而不是在別的事情上浪費精力。昨天夜裡一匹馬又凍又累,死掉了,那是另外一個故事,眼下還沒有時間講,不管怎麼說,講了也救不了那匹馬。馬伕和那兩匹漂亮的馬從一個廢棄不用的豬圈裡突然冒了出來——啊,他們當然引起驚訝,但是在危急時刻,人是不會問那麼多問題的。讀者就順理成章地認可這種緊迫感,是這種緊迫感驅使著醫生顧不上問問題,就決定使用那些馬。

甚至那個陌生人第一次羞辱那姑娘也不成其為耽擱的理由,醫生斥責了他,讀者應該對醫生感到滿意。

總之:直到那兩匹馬開始狂奔,讀者都沒有理由批評醫生的種種考慮。然而,當形勢發生逆轉,超出了敘述者的控制時,讀者就要自問,形勢是不是一開始就在控制之下。醫生的決定真的算是決定嗎?描述出來的那一連串算計和決定,看似非常合情合理,但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噩夢般的幻覺:醫生受騙了。夜晚使他出診的鈴聲是假的,沒有什麼「能被挽回,根本沒有」。不僅是醫生被誤導,這樣看來,連讀者似乎也上當了。

因為事實上根本沒有鈴聲。另外,醫生在最後一刻沒有主動取消出診,沒有拒絕用馬換姑娘的交易,是不是僅僅因為他的選擇被粗暴的力量壓制下去了?他畢竟沒有自己動身,而是違背自己的意願,被趕著上路了。

和在故事開頭部分留下的印象完全矛盾,這一印象在故事結尾部分再次得到強調,《鄉村醫生》並不是一個有關罪與罰的故事,也不是關於誤入歧途或者是做出錯誤選擇的寓言故事:這位醫生的悲劇根本不是他的行為和失敗所致。他所做的辯解是多餘的。開篇合同只不過是真正的內在衝突的對象。根據這一內在的暗伏的合同的條款,這位醫生是先驗地有罪的,從一開始,甚至在他出那根本就沒有的急診前,甚至在他開始一系列的道歉之前,他就被判有罪,並被判刑了,儘管他是無辜的。從一開始,這位醫生就只不過是「山洪中的一根木頭」而已。他有罪,是因為人的罪總在等著他。羅莎似乎道出了卡夫卡的合同的真正條款,當她說:「你永遠想不到會在自己家裡找到什麼。」罪一直潛伏在「常年不用的豬圈的破門」後面。

【註釋】

[1] 本文引文部分參考了中文版《卡夫卡中短篇小說選》的譯文,韓瑞祥、仝保民選編,王炳鈞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特此說明並向原譯者致謝。

[2] 這部分引文和前文所引有些出入,大概是作者奧茲為突出其「現在時」而作了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