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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覺察的樹蔭移動

談特奧多爾·馮塔納[1]的《艾菲·布裡斯特》的開頭

特奧多爾·馮塔納的長篇小說《艾菲·布裡斯特》1894年出版;我所讀的尼莉·米爾斯基[2]的希伯來文譯本1981年問世。《艾菲·布裡斯特》講述了一位年輕的普魯士女人的故事,她是一個受人尊敬的殷實家族的女兒,她父母把她嫁給了馮·殷士台頓男爵,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位軍官。在故事開始多年前,這位男爵和艾菲的母親有過一段未果情緣。兩個體面的家族的這次結親是稱心如意的,但男女雙方卻並不般配:艾菲是個天性自然,感情豐富的性情中人,而她丈夫殷士台頓則是個不苟言笑、講求邏輯、舉止得體、考慮周全的男人,他以他自己那謹慎的方式呵護他年輕的妻子。他和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卡列寧[3]不無相似之處(儘管這位普魯士貴族不像那位俄羅斯高官那麼僵化,他的耳朵很顯然比卡列寧小得多)。普魯士上層社會那嚴格的價值觀在小說中起著核心作用。這些價值觀講究責任、榮譽、服從和紀律、嚴格的按部就班和對情感的壓抑。

在殷士台頓外出旅行的時候,艾菲和克拉姆巴斯上校發生了戀情。克拉姆巴斯是個長著絡腮鬍子的色鬼和賭徒,一個聰明的唐璜,「一個很有女人緣的男人」。當男爵得知了這段風流韻事,他當然向這位情夫提出決鬥,決鬥中,這位丈夫獲勝,殺死了他的情敵。

艾菲從家裡被驅逐出去,起先被趕到一座孤零零的寓所。為了懲罰她的通姦罪,也為了避免她的女兒受到不道德的母親的影響,她被迫和她唯一的女兒安妮分開。年幼的安妮和她的男爵父親一起生活,他按照名譽和傳統的價值觀對她進行教育。艾菲·布裡斯特的形象應是安娜·卡列尼娜以及愛瑪·包法利[4]兩個文學形象的遠親,和阿格農的《在她風華正茂之年》中的提爾察也有一兩點共同之處。到了故事的結尾,艾菲回到了她父母的家,她在那裡找到了一份寧靜,這份寧靜源自一種深深的被接納的感覺。不久之後她死去,死在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房子裡,在小說的一開始,作者對這座房子的外表作了一番描寫。如果是匆匆地瀏覽小說的開頭,就只會看到一個寧靜的、無人的世界。更精確地說,一個幾乎沒有生命的世界。甚至再精確一點說:靜物營造了寧靜的氛圍。

馮·布裡斯特在霍恩——克萊門的宅院的前面——他們家族的宅院自選帝侯格奧爾格·威廉[5]統治時期就已經存在——那條鄉村街道沐浴在正午的驕陽之下,而靠近公園及花園有一座廂房,與正廳構成曲尺形,把寬闊的陰影先是投到一條白綠相間的石板村道上,繼而又投到外面一座巨大的圓形花壇上,花壇中央有一個日晷,繞著花壇邊緣種著美人蕉和大黃。再往前走十幾碼,恰好和廂房對稱,是一堵教堂的牆壁,整個牆壁上爬滿了小葉的常春籐,一扇漆成白色的小鐵門像是把這堵牆戳開了一個洞;牆外,高聳著霍恩——克萊門塔,塔頂蓋著木板瓦,塔上那個最近才重新鍍了金的風信雞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正廳、廂房和教堂的牆壁圍成了一個馬蹄形地帶,正好把一座作裝飾用的小花園圍攏起來,開口的那一邊是一個小湖和一個碼頭,一隻小船停泊在碼頭,附近是一個鞦韆,兩條繩索拴住木座的兩頭;支撐木頭鞦韆架的柱子已經有點兒歪斜。然而,在湖和圓形花壇之間,長著幾棵巨大的老懸鈴樹,把那鞦韆遮掩了。

這難道不是一張遊客的圖畫明信片嗎?難道不是那種甜得發膩的風景畫,過去擺放在客廳裡的鋼琴上面,以便和扶手椅及水晶枝形吊燈相搭配,給房間營造一種殷實、典雅和舒適的氛圍?這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非常緩慢而寧靜的描寫,這種描寫在當代作品中再難以找到,而當代讀者對這種描寫或許已沒有欣賞力或耐性了;假如一個讀者剛剛讀完雷蒙德·卡佛[6]的作品,直接來讀這部作品的話,他或許會不耐煩地聳聳肩。哪位讀者如果要尋找曲折的情節,在這裡是找不到的。《艾菲·布裡斯特》是近乎平靜的水面上的一朵蓮花。在各種敘事性文體中,小說最適宜詮釋那些細微的軌跡和那種種偏差,偏差導致整個一生緩緩地偏離航線,走入歧途,最後以失望告終。

如果細細閱讀,就會發現:開頭部分的寧靜是緊張的,景物裡的和諧氛圍遭到了威脅:村子的街道在宅院前延伸,兩者都包裹在寧靜中,沐浴在陽光下。和街道不同,公園和花園在陰影下,但這個陰影是動的,而不是靜的:廂房的陰影先是落在石板小徑上,從那裡又向圓形的花園移了過去。花壇後面矗立著教堂的牆壁,而牆壁和街道一樣,也延伸了出去。

不僅是陰影的線條,從小徑到花壇,而是幾乎這裡的一切都被設計成生硬的幾何形狀:廂房和正廳呈直角;小徑由綠色和白色的石板鋪就;花壇是圓形的,正中央插著一個日晷,花壇周圍是裝飾性的花邊;教堂的牆壁和廂房平行。在所有這一切的外面,一座塔高高聳起。幾座建築和牆壁把花園圍成了「馬蹄形」。作者甚至告訴我們,那個鞦韆的座用木頭做成,和從木頭架子上垂落下來的兩根繩子相垂直,木頭架子由兩根柱子支撐,而柱子卻不是直的。因此,整個畫面都呈幾何形狀,幾乎是立體主義的。

視野延伸的感覺,時光的緩緩流逝,在這裡都通過陰影移動的暗示表現了出來。陰影的移動照常理是持續不斷的,從鋪了石板的小徑移到圓形的花壇:乍看似乎感覺不到陰影的爬動,由此我們明白了,對這些建築和花園的觀察是個持續進行的活動,觀察者是靜止不動的,他的視角是不變的。這也暗示了其他運動的存在,而這些運動被阻滯或者是被凍結了:鞦韆、池塘、拴在碼頭的小船。

在這裡,對教堂牆壁的描寫是和廂房「恰好對稱」:然而這一對稱變得幽閉而壓抑。作者告訴我們,牆上有一個開口,只有一個開口;接著我們就瞭解到,這不是一扇門,而是一個白色的鐵門,而且是「很小」的門。所以立即就滋生出一種監禁的感覺,營造出一種幽閉的氣氛,即便我們還沒有理解到,被監禁的是一個「作裝飾用的小花園」,三個了無生機的笨重的物體把花園圍了起來:龐大的宅院,直角的廂房和教堂的牆壁,牆上只有一個小門。在這個馬蹄形的開口處,雖然有一個小湖,湖面上有一隻小船,但小船被拴在了碼頭上。最後我們發現,開口的那一邊儘管能夠使視線從花壇移到湖面上,但實際上也被封死了:在湖和圓形花壇之間矗立著幾棵巨大的老懸鈴樹,幾乎把鞦韆遮擋了起來。

這樣子,我們就有了一個年輕女人,艾菲·布裡斯特,和她的世界,在她周圍封閉著;女主人公還沒有出場,還沒有交代社會背景、時代背景、各種禁忌和失敗的衝破的企圖,這裡就描寫了她所處的世界。

塔頂上的風信雞並不是新的。或許,這個風信雞和馮·布裡斯特家族的宅院一樣,自格奧爾格·威廉時代就矗立在那裡了。只有它那金色的葉片是新的,閃閃發光。整個畫面表現出的是力量和穩定,許多代人積累起來的權勢、嚴格的秩序、權威和嚴苛。然而這個城堡卻從內部受到了威脅:那傾斜的鞦韆支柱,那圍起來的花園,尤其是那窒息的氣氛。鞦韆那細膩的畫面裡有一種壓抑的東西:一個木頭橫樑架在支柱上,兩根繩子從橫樑上垂落下來,一動不動。

事實上,沒有運動,連一絲輕風都沒有掠過這整個畫面:不管是牆壁上的門還是任何一扇門都沒有開著。沒有人進去,也沒有人出來。沒有犬吠,沒有鳥飛,樹葉不動,一切都鴉雀無聲,一切都了無生氣,凝滯不動。整個段落裡聽不到一點點聲音。沒有一聲呢喃,沒有最輕柔的微風吹拂公園、花園、花草、風信雞、湖面、拴著的小船、凝滯的鞦韆和那些老懸鈴樹的樹梢。一個死氣沉沉的世界。正如我們注意到的,在整個描寫中,唯一動著的,是陰影那難以覺察的推移。這種推移進展緩慢:剛開始落在石板小徑上,從那裡又朝花壇爬行過去,最終來到離花壇有二十步遠的教堂牆壁上,牆上覆蓋著常春籐的小葉子。房子的內部還一直遮掩著,要再看好幾頁之後才顯露出來。這就是艾菲·布裡斯特的世界:那建築物的壓抑、呆板的花園、凝滯的湖水。只有那悄悄移動的陰影沒有被牆壁阻擋。

這開頭一段要求讀者訂立哪一種合同,作為進入這座宅院和這部長篇小說的前提條件呢?一種對從容細緻的閱讀的鄭重要求:倘若沒有延伸的視野,就看不到陰影的移動。如果不耐心傾聽,就聽不出那全然的靜寂和凝滯。除非讀者進入了細節內部,否則的話,這開頭一段就只不過是一張賞心悅目的帶畫的明信片而已:一座氣勢恢宏的貴族宅院,建在湖邊,四周是一個公園,整個籠罩在寧靜之中。過分心急的讀者可能會輕易得出推論——有錢人是幸福的,並匆匆往後閱讀。馮塔納小說開頭的合同條款要求我們要躡手躡腳地進入這部小說,或者差不多是躡手躡腳地進入。即便我們還沒有認識艾菲·布裡斯特本人,我們也要從容咀嚼展示給我們的東西,靜聽那越來越濃重的靜寂。

【註釋】

[1] 特奧多爾·馮塔納(1819——1898),德國小說家,詩人。被認為是19世紀最重要的德語現實主義作家。《艾菲·布裡斯特》是他的代表作。該書曾於1974年由西德搬上銀幕。

[2] 尼莉·米爾斯基(1945——),以色列著名的文學翻譯家,2008年獲得以色列文學翻譯獎。

[3]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維奇·卡列寧: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是典型的保守男人的形象。

[4] 愛瑪·包法利:法國作家福樓拜的名著《包法利夫人》的女主人公。

[5] 格奧爾格·威廉(1595——1640),勃蘭登堡選帝侯,1619——1640年在位。

[6] 雷蒙德·卡佛(1938——1988),美國當代著名短篇小說家、詩人,美國「極簡主義」代表作家,並被譽為「新小說」創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