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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出良好文筆所必須遵循的主導原則應該是:一個人每次只能清楚思考一樣事情。所以,我們不能期望一個人在同一時間裡思考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思想。但如果作者把一個主要復合句拆開,把不止一個的思想以插入句的形式塞進復合句的空隙裡,那這位作者就是在要求讀者在同一時間思考多個思想。這就毫無必要和惡作劇般地擾亂了讀者。這主要是德國作者的所為。雖然德語比起其他活著的語言都更適合做到這一點,但那只是為這樣做提供了可能,而不是說這樣做是可取的。法語散文讀起來讓人輕鬆、愉快,沒有其他語言能與之相比,因為法語文章一般都沒有上述的毛病。總的來說,法國人會盡量以合乎邏輯、順乎自然的次序串起自己的思想,把這些思想逐一呈給讀者,以方便讀者理解和思考。這樣,讀者就能集中全副精神逐一思考作者的想法。而德國人則把不止一個的想法糾纏在一起,寫進交叉、重疊再重疊的大復合句子裡,因為他們試圖同時說出五六樣東西,而不是一個接一個地把這些東西表達出來。把要說的話一句一句地說,不要同時、交叉地表達五六個意思。這樣,德國作者非但沒有像本來應該做的那樣盡力吸引和抓住讀者的注意力,而且還要求讀者違反上述每次領會一樣東西的法則,在同一時間裡思考三到四個思想;或者,既然讀者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就讓讀者以快速變換的方式交替思考多個思想。如此一來,「僵硬的文體」就奠定了基礎,然後,用上造作、虛浮的詞語表達最簡單不過的東西,另再加上其他諸如此類的方式手段,那這種「僵硬文體」也就大功告成了。

德國人的真正民族性就是遲鈍(Schwerfalligkeit)。這可以從德國人的走路方式、舉止動作、語言談吐、理解和思維等方面反映出來,但德國人的寫作風格、他們那種以造出長而笨重、錯綜複雜的句子為樂,則尤其表現出這種民族性。在閱讀這些句子的時候,我們必須耐住性子,讓記憶力在長達五分鐘的時間裡單獨做完交給它的功課——直到在復合句子的末尾,我們的理解力才加以援手並一錘定音,解開整個謎團。德國的作者就是這樣自得其樂;如果能把矯飾、浮誇和貌似崇高與莊嚴等十八般武藝悉數展示,那就更加讓展示者心醉神迷了。但願讀者能有足夠的耐性吧!但德國作者首要竭力寫出的卻無一例外就是盡量模糊和不確定的詞語和句子,這樣,一切就像隱藏在一層濃霧之中。這樣做的目的似乎就是既要為每一個說法都預留一條後路,也要故作高深、冒充說出了比實際想到的更多的內容;再有就是這種文風源自確實的蠢笨和渾噩,而正是這一點使外國讀者討厭所有的德語文章,因為他們可不願意在黑暗中瞎摸索,而我們的國人對這種文風卻似乎特別投緣。

本就冗長的復合句子,由於加進了連環的插入分句而變得更加臃腫,情形就像肚子裡塞滿了蘋果的烤鵝,讀者沒有預先看表都不敢碰這些句子——這樣,我們在閱讀這些句子的時候,首先賣力應付任務的其實是我們的記憶力,而本來要投入工作的應該是我們的理解力和判斷力才對。但正是由於記憶力的活動而削弱和阻礙了理解力和判斷力的發揮。這是因為在這樣的整個龐大復合句子結束之前,讀者只是被提供了未完成的短語和散句,直到整個復合句的其餘部分湊齊以後,讀者才終於獲得具體的意思——在這過程中,讀者必須發揮記憶力,小心收集和保存不齊全的散句和短語,就像一封撕爛了的信件的碎片。所以,讀者首先必須不明所以地讀上一大段文字,在這期間無法展開思考;他們只能死記硬背所讀到的所有東西,希望在讀完結尾的點睛句子以後,能夠終於得到思考的素材。讀者要記住那麼多東西以後才得到了供理解的素材——這種做法顯而易見糟糕透頂,並且是浪費了讀者的耐性。但頭腦平庸的人明顯偏愛這種文字,其中的道理就在於它在消耗了讀者一定的時間和精力以後,才讓讀者去理解讀者其實可以馬上就能理解的東西。經過這樣的折騰,這些作者似乎就比讀者更具頭腦和深度。這種方式也屬於上文已經提到的那一類手段——頭腦平庸的作者無意識和出於本能地應用這些手段以隱藏自己思想貧乏,製造出與此實情恰恰相反的假象。在這些手法方面,這些人的創意真可謂驚人。

但是,把兩個思想交錯疊在一起,就像木造的十字架一樣,顯然有違健康的理性。而在作者打斷自己已經開始的話語、插入完全不同的意思時,就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也就是說,作者先讓讀者記住一半的、暫時還沒有含意的復合句,過了好一會兒,句子的後半部分才補充完畢。這種情形就好比主人把空的食物盤子交給他的客人,讓客人引頸盼望一番,才終於等來了食物。如果說德謨斯芬尼[19]和西塞羅有時候也寫出了包含復合從句的句子,那他們不曾這樣做的話就更好了。

但如果甚至不是在句子結構許可的情況下加進插入句,而是直接折斷整個句子以強行夾進插入的部分,那這樣的造句則是愚蠢至極。假如打斷別人的說話是無禮舉動,那打斷自己的說話也同樣是無禮的,而這正是那些突兀插入分句的句式結構的情形。但這種句式被應用了多年,那些匆忙、疏忽、拙劣、眼睛只盯著黃油麵包的寫作匠在其文章中的每一頁都寫出了五六個這種句式,而且為此自鳴得意。這種句式就是——我們應該,如可能的話,在列出準則的同時也舉出示範例子——折斷一個句子,然後在這句子的兩部分之間粘上另一個句子。這些人這樣寫作卻並非只是出於懶惰,這還有愚蠢的原因,因為他們把這種句式視為一種可愛的「輕靈」文體,可以讓他們的表達跳躍、活潑。只有在相當稀有的個別例子裡,這種句式才是可以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