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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春天

「我們在糖楓樹液流淌的三月就種上了洋蔥,現在有了上萬棵小小的、綠綠的、刀鋒一般的嫩芽在努力生長。」

這是一個奇怪的婚約。很浪漫,但是又不同於這個詞在我以前的生活中的意義。以前「浪漫」與「詭計」基本是同義詞。馬克壓根兒就不知道怎麼才能有這樣的關係。他在三年級的時候,給班上幾個女孩接連寫過又長又糾結的情書。男孩們在操場截住他,從他的口袋裡摸出情書,在單槓上大聲朗讀。而這並沒有阻擋他繼續寫情書。他那年最喜歡的女孩叫作克羅蒂亞,他用自己的零用錢給她買了一張閃亮的海報:白色獨角獸在最顯著的位置,背景是城堡和彩虹。當她靦腆地告訴他自己不能接受的時候,他又把它送給另外一個女孩。那個女孩也拒絕了,所以他聳了聳肩,把它帶回家,掛在了自己的床上。他那時無所畏懼,現在也是如此。他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作膽怯,也從不遮遮掩掩,一旦出發就不走回頭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讓我看到他是什麼樣的人,也從來沒有隱藏他的意圖。

因此,我們之間的浪漫有著嶄新的、與眾不同的起源,我們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緊密聯繫在一起,成為一個親密的雙人小團體。我覺得這就是在新兵訓練營或者共同被流放的過程中錘煉出來的感情,儘管我們是被流放到了一片沃土上。我們早晨醒來,晚上睡覺,都在談論家畜、種子、排水、工具,或者如何簡化雜務,省略步驟,節省時間。我們是如此疲憊。有時候,在上床和入睡前的短暫時光中,我們的手指觸在一起,我們把這個戲稱為農夫的愛情。我當時想,如果我們一定要有孩子,那一定要在冬末,夜晚最長的時候懷上。

我的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髒過。農場的活兒總是髒的,而且超出了我以前對於髒的定義。我每天不僅要與髒的泥土打交道,還有血、糞便、牛奶、膿汁、我自己的汗水和其他動物的汗水、引擎油、動物油、內臟,以及各種不同程度的腐爛變質物。我對於噁心的承受底線在逐漸降低。在一個寒冷的春日結束的時候,洗澡的想法對我來說毫無吸引力。盥洗室沒有供暖,離壁爐很遠,而明天早晨還要擠奶。有幾個晚上我跳上床鑽進厚厚的被窩之前,只是把外套脫掉,扔在床下,這樣第二天早晨在黑暗中可以很容易找到。我從城裡帶來的衣服已經縮減成一小抽屜,還沒有損壞,留著在農場以外的場合使用,也就意味著我永遠不會穿它們了。其餘的一件件被放進日常穿著的箱子。我發現了絲質衣服保暖性能不錯,這使我的那一堆貼身內衣有了新的用途。有些時候我穿著黑色V領羊絨衫務農,我曾經將這件衣服稱為第一次約會專用衫。以前我十分寵愛它,每次必定乾洗,用帶襯墊的衣架懸掛。而現在它上面沾上了乾草,肘部磨出了兩個洞。

我任由頭髮長長,這並不是我的選擇,而是因為無論是預約理發還是赴約理髮,從來不是優先要做的事。我也忘了拔眉毛。我幾乎不怎麼照鏡子,有一次照鏡子我發現戶外的勞作在我的眼周刻上了皺紋,侵蝕了我的面龐,讓我臉色發紅,並長了雀斑。我開始察覺到皮膚在眉毛上面的重量,臉蛋也在嘴邊打了褶子。一切都發生得如此迅速。中間我有過幾次抵抗,我會拔眉毛、保濕、去角質,會有一段時間感傷原來的自己,那個人已經消失在天際了。然後我又鬆懈下來,不去理會了。

三月是一個緊張而又略帶危險性的時節,就好像兩個衝突的國家的邊境一樣。讓你煩惱的並不是冬季的荒蕪,也不是春天的潮濕,而是中間青黃不接的時候。天氣變化多端,有時夜裡降到冰點,有時卻有四十攝氏度,風把穀倉的鐵皮屋頂吹得鬆動,而讓馬在牧場中變得狂野。在田地裡,雪慢慢消退,每天將更多的領土讓給泥濘。在車道旁邊,尖尖的金屬碎片堆從解凍的地面上露出了本來面目。在暖和的天氣裡,穀倉前面的泥很深,甚至能夠淹沒並陷住我們的靴子。坑坑窪窪的泥地變成一種威脅。融化的積雪讓我們看到了兩座小的建築,它們已經被冬天的重量壓垮了,坍在地上。我們來回走動,在濕漉漉的靴子中,腳凍得瑟瑟發抖。

在牧場上,山地牛長了虱子,他們用自己的角或者蹭在樹上抓癢,一綹一綹往下掉毛,一塊一塊的粉紅色皮膚顯露出來。然後他們開始拉痢疾。從最龐大的那頭閹牛開始,白色皮毛,長長的角。每隔幾分鐘他就要抬起尾巴,一股令人惶恐的棕色液體向後噴湧而出。兩天之後,棕色的液體變成了深紅色,其中帶有條狀的黏液和脫落的腸內碎片。閹牛的身體每況愈下,毛皮失去光澤,形銷骨立。我們咨詢了歐文斯一家,他們說沒什麼辦法可以用,只能看看有沒有轉機,結果五天之後轉機真的發生了。閹牛恢復得相當快,就像他病倒的時候一樣,一開始是眼睛裡恢復了一些神采,然後可以稍稍吃一些粗糙的乾草,排泄物從激流緩解為細流。另外一頭高地牛也得了痢疾,我們覺得牛群待在屋子裡可能更好些,於是把他們挪進了東邊倉庫的開放式畜欄。第一天我們看到他們為了搶食乾草而互相推擠。第二天早晨,一頭一歲的閹牛獨自站立著,拱起背來,瑟瑟發抖,看起來就像一把大口徑手槍擊中了他的肋骨。他是被牛角抵傷了。

我們打電話給歐文斯一家,尼爾和他的哥哥唐納德一起,也過來看看。他們說,這頭小牛的命運取決於角有沒有刺穿他的腸子。如果沒有,他很可能痊癒;如果傷到了,就沒什麼希望了。唐納德和馬克把他扛到了牆邊,即使是一頭小牛,他的重量對於兩個大男人來說仍然是個很大的挑戰。唐納德用針管從傷口處吸取了一些液體,聞了聞。裡面有糞便的氣味,說明腸子已經破裂了。我們沒有辦法,只能馬上殺了他。他被剝皮懸掛以後,我們可以看到傷口附近感染的那塊肉,如此鮮活,簡直就像霓虹燈一樣。我們把傷口處的肉切下來,也切下了周圍的肉,扔到地上。妮可猛撲過去,叼起肉走開了,好幾天都看起來很歡喜。其餘的肉我們切成了塊,放在冰箱裡冷凍。

寒冷潮濕的天氣對其他動物來說也不好過。馬蹄深陷在泥裡,只能待在乾草旁邊,不能走遠。豬的境遇最為糟糕,我們已經把他們從穀倉裡移到了牧場上。馬克把一個圓形的玻璃纖維灌溉槽切成兩半,用一半給他們搭建了一個棚子,馬克稱其為小豬之家。我們在裡面填上幾捆乾草,小豬在裡面擠在一起的時候非常舒適,蒸汽從小棚子上面像煙囪一樣的洞裡升起來。但是在小豬棚外面,牧場非常潮濕,小豬把草攪進了深深的泥地,很快他們就像烏龜一樣蜷縮著,尖尖的蹄子幾乎陷入泥淖。我們在牧場與其臨近的一塊地勢較高的地方圍起了籬笆,他們暫時來到堅硬的地面上,就好像遠航歸來的水手剛剛下船的樣子。一頭棕色黑點的小母豬退縮了。她在原來的牧場上訓練得太好,對以前的邊界太過熟悉,電籬笆已經被移除,但她仍然不想越界。她緊張地來回走,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而其他的豬已經在翻拱去年的草了。我們擠奶要遲到了,所以只能扔下她自己。兩天之後,孤單戰勝了恐懼,她穿越了界線。

有意思的是,在這個貧瘠艱苦的季節,竟然流淌著北郡一年的甜蜜。我們遇見了另一場暴風雪,厚厚的雪有一英尺,而後雲層消散,夜晚結了厚厚的冰。第二天太陽出來,活力十足。馬克和我正在吃午飯的時候,聽到一層厚厚的冰從農舍的屋頂上脫落,接著是積雪融化,從屋簷上滴下來的聲音。從此,我們的整個世界氣氛隨之改變。我們穿過邊界,到環境更好的地方去。糖楓樹中的樹液正在滋長。

樹液桶已經刷好了,插管也已經就位。我們計劃把托馬斯的樹液槽裝在一輛小馬車上,由馬拉著穿過樹林。一切都準備就緒,只是樹林裡的雪太厚,輪子很難運行。我們需要一個雪橇——用歐文斯的話說,叫作蹦橇——而且越快越好。尼爾和唐納德的父親年輕的時候,家庭農場全部依靠馬力,每個人都會制糖。如果說誰知道如何做蹦橇,那就是歐文斯先生了。

歐文斯先生與尼爾一起來的,年逾古稀,身材瘦削。他看起來就是尼爾的身量飽經風霜以後的樣子,具有同樣的精髓:堅毅,身形像蝗蟲一樣,球形的鼻子,斯波德陶瓷般的藍眼睛目光犀利。我們見到的其他老農喜歡穿戴飼料公司的帽子和T恤,而歐文斯先生則與他們不同,他穿著很時髦,穿著斜跟箭頭靴子,還有一件瀟灑的西部風格襯衣。他牛仔褲後面口袋的錢包,用鏈子和皮帶連在一起,這是卡車司機的風格。馬克、尼爾和我帶著他穿過機械車間和東邊穀倉,讓他參觀一下,而他仔細看著,一言不發。他從小在離我們三英里的一個農場長大,在他過去的人生中一定無數次地看過這個農場,比我們更熟悉它的每一個角落。然後我們走進了西邊穀倉,山姆和希爾弗正在馬廄裡,低著頭吃乾草。我看到歐文斯先生精神一振,從我們的隊伍中走開,而這時馬克和尼爾正在爭論閣樓裡能夠裝下多少捆乾草。歐文斯先生觸摸著掛在鉤子上的挽具,然後向兩匹馬走去。他邁進馬廄,低聲吆喝著,用手撫摸著希爾弗的肩膀和前腿,然後退後,仔細看看這兩匹馬是怎麼組合到一起的。他微微點了點頭。

「他就是這麼套上的?」他指著山姆問道。山姆較為高大,在馬廄的左側,希爾弗較為矮小,但很粗壯,在馬廄的右側。我點了點頭。「為什麼要這樣呢?那是加拿大人的做法!」他不禁喊道,「我們都是把更為粗壯的馬套在左側。」他把一隻手放在希爾弗的側腹上,告訴我,他在十歲還是十一歲的時候就有了自己的第一組馬。他父親的馬是身材高大的成年役馬,而他的第一組馬是一對佩爾什馬-摩根馬,一匹閹馬和一匹母馬,都是小馬,但是腳力好,性情好,腦力也好。「摩根馬就是這樣,你知道的。」他說。他們可以在整個炎炎夏日都在他父親的大馬旁邊幹活兒,從不懈怠。他少年時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用自己的一組役馬將鬆散的乾草從馬車上利用抓鉤運到草堆上。抓鉤放在滑輪上,滑輪裝在滑道上,可以返回草堆。他的小馬十分伶俐,他把繩子繞在欄杆上,就可以讓他們自己行動了。他們知道應該在哪兒停下,歐文斯先生那時候還被叫作小唐納德,把抓鉤上的乾草卸下來,放在乾草堆合適的位置,然後小馬就會轉身回到他們開始的地方,準備再來一次。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的臉生氣勃勃,就好像在談論初戀一樣。之後他陷入了沉寂,面孔平靜下來。

我們走向穀倉西面的樹林,尼爾在前面開路,馬克隨後,拖著鏈鋸。歐文斯先生在後面,身姿矯健,沉默不語,他頭上戴的牛仔帽現在換成了針織帽子。我們在尋找美洲鐵杉,當地俗稱尖頂鐵木,是一種沉重密實的硬木,結實耐用。歐文斯先生說,這是做蹦橇最好的材料了。在去往糖楓林的半山腰處,歐文斯先生抬起了先知一般的手,指向兩棵十二英尺的小樹,較細的一端微微彎曲,好像一直以來就立志成為滑橇,在地上盡情奔跑。

我回到穀倉把希爾弗帶來,而馬克用鏈鋸鋸樹。我回到山上的時候,他已經鋸下了三棵樹,剛才的兩棵小樹,外加一棵筆直的白蠟樹,這棵樹注定會成為我們的轅桿。三棵樹已經鋸倒,並且被砍去了樹枝。我們用伐木鏈把木材捆起來,繫在希爾弗身上。他拖著三棵樹回家,在雪地上行走,輕鬆得就好像把三根牙籤運回家一樣。

在機械車間裡,我們把鐵木滑橇綁在木支架上,在上面鋪上了松木板,做成了一個堅固的平台,有八英尺長、六英尺寬。我們附近很多年都沒有人做蹦橇了,所以當消息傳開以後,鄰居都過來看,有的帶來了木工的工具,有的只是站在旁邊看。蹦橇已經成形,橇身很低,接近地面,看起來很粗糙,卻非常優雅,線條就像它們取材的樹木一樣自然。歐文斯先生指揮,指出哪裡應該有更多的支撐,如何固定滑橇才能不偏不斜。我們準備安上轅桿的時候,在細節上卻起了分歧。歐文斯先生堅持自己的意見,而其他人,包括他的兒子們、馬克,還有在機械車間參觀的一群年輕人,都認為歐文斯先生的方法有些不合邏輯。歐文斯先生很氣惱,一聲不響地走開了,之後一直坐在卡車上,所以很遺憾地錯過了蹦橇的揭幕式。我趕著山姆跨過新的白蠟木轅桿,馬克將四條拖曳繩索掛在平衡器上,我坐在帶有自然氣息的木板上,手裡握著韁繩,馬伸長脖子套上頸圈。在車道上,最初的幾碼(1)路走得很艱難,樹皮從滑橇底部剝落下來,之後我們到達雪地,便開始自由奔馳。

那個時候,我已經與馬一起度過了很多時光,有些其實並不容易,給馬套上挽具仍然讓我吃不消。我日復一日掙扎著將七十磅重的皮革和頸軛的一團亂麻舉起來,放在馬背上,而每天我都會打敗仗。我可以將我的手繞過尻帶和馬鞍,每隻手抓住一個頸軛往下拉,我曾經看到吉姆·庫珀這樣做。我還可以把頸軛搬到馬的旁邊,將它高舉過頭頂,沿著馬肩隆一寸一寸地往前推。但是挽具其他的部分彆扭地壓住我的脖子,切斷我向頭部輸送的血液,我會暈頭轉向,不得不從頭再來,每一次胳膊都會疲憊不堪。我不喜歡讓馬克來幫我,以他的身高和力量,可以輕易舉起挽具,放在馬背上,就好像挽具是用細繩做的一樣。我會用半個小時損傷我的腦細胞,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之後才會去找馬克,而他堅持說這只是技術問題。

挽具戴上之後,麻煩並沒有結束。我再一次因為自己的傲慢受到了打擊。我這一輩子都在騎馬,青春期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談論馬,或者閱讀與馬相關的文章,或者思考與馬相關的問題。我認定所有騎馬的技能和知識都可以天衣無縫地轉移到役馬上來,我只是從騎馬者轉變為役馬者,從騎在馬上轉變為在後面駕馭。我是這麼看的,馬克有種植的經驗,我有與馬相關的經驗,所以我們是一個精誠合作的小團隊,沒有理由不全心投入放手一搏,在第一個季度實現從無到有、積少成多的飛躍。我們在第一個冬天籌劃蔬菜田的時候,計劃壟條之間的距離是四十英吋。這個細節並不算重要,但是一旦付諸實踐,就要強迫自己在整個季節僅僅依靠馬力,因為拖拉機輪子無法適用於這樣的間距。

當馬克問我,我們能不能這樣做的時候,我說可以,但也感到隱隱擔憂——我已經出了幾次小小的事故了。有一次我忘了把繩子繫在山姆的嚼子上,就那樣一直走到穀倉院子裡,直到我無法讓他跨過馬車的轅桿時,才發現這一問題。還有一次,我讓戴上挽具的馬後退,走出馬廄,正當我戴上手套準備驅趕他們走出穀倉的時候,我只能無助地看著希爾弗轉過他的大屁股,與山姆面對面,山姆嚇壞了,衝著我這邊後退。在這種情況下,我手中的韁繩已經沒有用了,只能憑運氣了。幸好我運氣不錯,及時趕到馬頭處,趁他們還沒有把嘴撕裂或者被繩子纏繞嚇到自己的時候,讓他們回到原來的位置。在那之後,我們加上了一根鏈條,掛在兩匹馬的後面,寬鬆地將他們的屁股連在一起。我們從一開始就應該採取這一安全措施的。

一旦他們被套上,我就發現他們比我在蓋瑞家驅趕他們的時候更急躁。在寒冷的早晨,山姆總是使勁扯著嚼子,我的胳膊疲憊不堪。當我們停下來,把東西搬上馬車的時候,我很難讓他們平靜下來,老老實實地站著。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他們還沒適應新家,但現在我知道,是我自己缺乏經驗,而且犯了一系列錯誤——有一些是愚蠢的大錯,但大多數都是判斷失誤——使得兩匹馬對我失去了信任,我們每出去一次,他們對我的信任就流失一些。他們開始懷疑我是否能夠勝任,老實說,我也懷疑自己。那時候其實我應該停止跟他們一起幹活兒,讓自己在一個經驗豐富的役馬者手下做一兩年的學徒,但是在那個時候,這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我們沒有錢了,而且我們需要種植當季作物,這已經迫在眉睫,所以我只能假裝可以勝任,並且盡量往好處想。

自從馬來到我們的農場,我便每天套上馬,去拉木頭、拉乾草或者拉糞,去做我能想到的任何事情,以此在種植季節到來之前積累經驗。我認真研習馬的行動方式,喜好憎惡,還有工作習性。山姆是一匹追求卓越的馬,咬住嚼子,挺胸抬頭,總是趕在希爾弗前面幾英吋。我把山姆套在一輛馬車上,把我們的垃圾運往垃圾堆,而我們剛剛上路,他就邁開大步,揚起脖子,就好像參加遊行一樣。我覺得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是輕快、敏捷、驕傲的,是一匹阿拉伯馬,或者一匹純種馬,絕對不是窄胸老邁的役馬。但是他無論從事多麼卑微的工作,都會盡職盡責,心甘情願。希爾弗與山姆相反。他非常強壯,肌肉結實,脖頸就像打了類固醇的後衛球員,但是有些落後。如果我不小心謹慎地拉住山姆讓他走慢一點,不驅趕希爾弗加快速度,希爾弗就會越來越落後,直到平衡器靠在馬車上,他的拖曳繩索變得鬆弛,而山姆不得不拖動所有的重量。希爾弗最喜歡的步伐是緩慢沉穩的,但是如果他願意,便可以拖動整個世界的重量。我第一次目睹他的能量,是在我們把他套上一輛舊馬車,把劈的木柴運出樹林的時候。那天樹林裡濕乎乎的,載重的馬車陷進了一片半凍結的泥淖,幾乎陷到了輪軸部位。我只有幾個星期的役馬經驗,還不知道他們可以拖動多大的重量。而這次,我將瞭解希爾弗的專長所在,他天生就擅長做這樣的事。他的耳朵向後翻,仔細傾聽,而我讓他們開始拖曳馬車的時候,我看到希爾弗收緊了優美的肌肉,伸出強壯的肩膀套進頸圈,集中精神,站穩腳跟,努力往前拖,直到馬車搖晃著擺脫了泥淖。只要希爾弗在,我們就根本不需要卸下馬車上裝載的東西。

蹦橇完工後的第二天,天氣過於寒冷,不宜提取楓糖。地上還有新近的雪,天氣晴朗,陽光燦爛,馬也覺得活力十足。我們從雜草中找出來一輛破舊的馬車,經過修繕,將馬套在了車上,但是他們有些不安。我們走到農場小路上時,他們加快腳步,甩起頭來。我們要到農場的中央去運些護根乾草來,乾草被放在一個鐵皮大穀倉的房頂下,已經在那裡堆了好幾年了。我坐在車上,馬車沿著小路嗖嗖地飛馳,繞過西邊穀倉,來到了一塊平坦的高地上,在這裡可以俯瞰我們稱為綿長牧場的那片土地。小路在小山上蜿蜒而下,沿著一片帶有鹿腳印的低窪凍結的沼澤,進入了那片五十公頃的田地。

貯藏乾草的穀倉兩邊都有入口,有鐵皮的地方已經鬆動了,在呼嘯的狂風中搖搖晃晃。我在穀倉裡看管役馬,坐在馬車上,手裡握著韁繩,而馬克將乾草捆搬到馬車上,堆放起來。鐵皮晃動的聲音使得馬兒頗不耐煩,而我沒怎麼注意馬克堆放的乾草,等看到的時候已經有五層樓那麼高了。我不確定他們是否能夠拖動這樣的重量,尤其是還要翻過回家路上的一座山。「我們只有一種方法才能知道!」馬克說著,又開始壘上另外一層樓。在我的感情生活中,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更愛冒險的那一個,想要做得更多一些,待得更晚一些,酒再多點一巡。我現在明白,我要嫁的這個男人才是。他習慣於通過跌落下去來尋找事情的邊界,用一個指頭抓住,然後爬上來。

返回穀倉需要走一英里路,而馬克坐在草堆的上面,離地面有十二英尺。我在馬車前面趕車,他在乾草捆裡給我弄出來一個可以坐的角落,高高的草堆就在我後面。在平坦冰凍的地面上,山姆和希爾弗拉起車來輕而易舉,但是我們開始上山的時候,他們就加快了步伐。他們想要小步快跑,積蓄動力,拉起車來可以更容易些。地面很滑,我其實應該讓他們繼續慢步走,但是我當時並不知道,所以任由他們小步快跑,而他們又加快了速度。走到半山腰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一個坑,我感覺到草堆在我後面向側面晃了一下,之後我聽到馬克大叫了一聲,就在我頭頂上方。我向後看去,看到草堆在左右搖晃。這樣一來,我的注意力從馬身上轉移到後面,而他們則抓住了這個機會,加速快跑起來,山姆在以緊湊的步子小跑,而希爾弗就像瘋了一般快步前行。我們在路上又顛了一下,整個乾草堆都翻倒在地,馬克也隨之摔了下去。我吆喝馬兒停下來,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拖動的重量突然減輕了。希爾弗轉過頭來看,而山姆站立著,側耳傾聽,看起來很焦慮。一時間非常安靜。我不確定馬克是在乾草底下還是掉到了溝裡,不知道是死了還是重傷。然後我聽到笑聲從草堆的另一側傳來,他突然冒出來,身上都是雪,而希爾弗頻頻點頭,彷彿領會了這個笑話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