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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夏天

「霜凍會在它們還沒撒播種子的時候,就替我們把它們消滅掉。我們熬到半夜,做出婚禮的請柬。當它們溜進郵局投信口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可怕的恐懼。」

炎熱的夏天來臨,蒼蠅也隨之而來。折磨役馬的大綠頭蠅,煩擾我們的黑蠅和鹿蠅,聚集在母牛眼角的牛蠅,還有四處潛伏、等待鮮血的腐肉蠅。趁蒼蠅還沒有過度稠密,我們幹完雜活兒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屠宰叫作凱思林的母牛。我們為肉牛群檢查懷孕情況,發現凱思林一直沒有懷孕,儘管公牛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戈德瓦塞爾先生感覺她的卵巢出了問題,所以我們把她挑出來了。這頭母牛看起來很有意思,呈深棕色,蓬鬆的前額有著漂亮的白條,讓我們想起了蘇珊·桑塔格(1)。

我和馬克現在能夠相互配合,從容地進行屠宰。她正在安靜地吃草。馬克用槍射擊,正射中眼睛和耳朵之間的X形,她應聲倒地。牛倒下的時候會帶著一種注定的動量,看起來比僅僅在重力作用下更快、更有力。綿羊也是如此。恰恰相反,雞死去的時候拍著翅膀,瘋狂而緊張。豬並不是從容赴死,而是氣急敗壞。我有時候會想,它們在臨死前的差異是否與它們的天性有關——莽撞的豬、溫馴的母牛、驚慌的雞,但我現在覺得這只是解剖學的把戲,與頭骨的厚度和神經的分佈有關。

看到一個死亡的生物,你不可能不思考自己的死亡。我問馬剋死亡是什麼感覺,你認為她覺得疼嗎?你認為她受苦了嗎?他說,他覺得她並沒有感到害怕,而且他不確定我是不是問了正確的問題。死亡的過程只是整體的一小部分。他說,就他自己而言,與廣大無垠的虛無相比,他寧願自己有點什麼感覺,任何感覺都行。我告訴他,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如果我死了,我想讓他把我當成堆肥。「我希望某種東西能夠吃掉我的心和肝。」我說。在我吃掉了很多其他動物的心和肝之後,這是我能做的最起碼的事情了。我們在靠近路邊的田地裡勞作,一對夫婦正朝這邊走過來,這是早餐前的競走。她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運動式內衣和一條緊身黑色褲子,說明他們是夏天的遊客,來自城市。我們把母牛抬起來,一條腿掛在拖拉機的鏟頭上,砍斷一半的腦袋在空中蕩來蕩去。他們往我們這邊看,一開始充滿了好奇,然後充滿了恐懼。「你應該把它寫下來。」馬克說。

那時候,我們已經對動物的內臟足夠熟悉,對於吃掉最普遍的肉以外的部分,不再像以前那麼拘謹了。一個人看作垃圾的東西,另一個人可能會視為美味佳餚。一開始,馬克和我要吃掉很多不尋常的身體部位,因為那時候這些部位還不受會員歡迎。現在情勢轉變,如果我們能吃到一片肝就算走運了。但是那個時候,我們的廚房還是一個美食廣場。馬克試驗、烹調,試驗、烹調,直到做出驚人的香辣腰子派,放上奶油和培根。我的專長是做心臟,象徵著濃郁豐厚的愛。在生長季節忙碌的日子裡,我喜歡把心臟切成薄片,然後嫩煎,在每個餐盤都淋上一勺肉汁。冬季的時候,生活節奏放慢,沒有人會介意一整天的小火慢燉。我將整個心臟填滿曬乾的香草、蘑菇、黃油麵包碎屑,然後慢慢燉煮。我重新愛上了肝臟,嘗試各種各樣的肝醬和肝糜。我找到了提供這方面專業指導的食譜——簡·格裡森的經典之作《熟食與法國豬肉烹調》(Charcuterie and French Pork Cookery),具有作者獨特的個人風格,而且對於蹄子和耳朵等零散部位,看法相當高明。我閱讀了邁克爾·魯爾曼(Michael Ruhlman)和布萊恩·波辛(Brian Polcyn)的《熟食》(Charcuterie),真實、精確、細節化,讓我覺得像一位藥劑師。之後我找到了一直以來的最愛,那就是休·菲爾林-惠廷斯托(Hugh Fearnley-Whittingstall)所著的《河邊農舍肉食指南》(The River Cottage Meat Book),從鼻子到尾巴的烹調方式似乎更容易上手,也非常有意思。

我們第一次屠宰公牛時,我去看了休的書尋求指點。牛睪丸放在冰箱裡,像橢圓形的壘球一樣大小,摸起來軟綿綿的,覆蓋著白色的皮,上面有彎彎曲曲的紫色血管。「未經處理的時候看上去不太有食慾,」休安慰道,「但是一旦做好以後,就沒有了恐怖的外表,而且我想,就像腦子一樣,如果不知道它是什麼,大多數人會覺得它們非常美味。」按照休的方法,我將它們在熱水中燙了兩分鐘,去皮,然後用橄欖油、醋、蔥和香草醃製。我在去皮階段遇到了阻礙,因為我分辨不出來睪丸上什麼是皮,什麼是所謂的「其他」。我將一層薄膜剝開,卻發現還有另外一層。我想,也許睪丸就像洋蔥一樣,如果我繼續剝下去,很可能最後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把一些白色和彎曲的紫色東西留在上面,之後我開始切成圓片,發現睪丸裡面其實是淺棕色的粒狀質地。如果你問我,我會說更像草原海膽,而不是草原牡蠣。我將切片放到調過味的麵粉中,在黃油中煎炸,然後跟雞蛋和吐司一起作為早餐。它的味道很有意思,跟新鮮的扇貝差不太多,而圓切片在形狀和大小上也跟扇貝很相似。我很喜歡這道菜,而馬克簡直為之神魂顛倒。「在西班牙,」休說,「公牛的睪丸被視作上等美味,能夠增進男子漢氣概。」作為粉絲,我還給他寫了一封信。

之後就是血了。凝固的部分是一回事,而流動的血,我不確定能不能處理好。這就好像是最後一個障礙、最後一道邊界。我查看了休的建議,找到了他做血腸的食譜,他是這樣評價的:「如果你想充分利用豬的每一個部位,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和馬克去殺豬的時候,我帶上了一個罐子,接了大約半加侖的血。根據食譜,我在豬血還溫熱的時候進行攪拌,將勺子周圍凝結成塊的東西舀出去。其餘的液體紅得濃烈,比我見過的任何稱之為食物的東西都要紅。我炒了一個洋蔥,加上雪利酒、奶油、香草、麵包屑、切塊的肥豬肉,然後將所有的東西放進豬血。馬克將打結的腸衣遞給我,我向裡面注入豬血混合物。現在我手上有了一長串紅色水球,但仍然不算是食物。我把一個淺底鍋放在爐灶上,打開柔和的小火,將水球放進去煮。有些炸開了,但完好的剩餘部分很快由柔軟變得堅實,顏色也從紅色變成了薰衣草紫。它們看起來在理論上可以吃了。冷卻之後,它們就可以切片,裡面佈滿了星星點點白色多汁的肥肉。這些血腸非常豐滿,需要小口吃,但是味道卻不會挑戰你的味蕾,口感細膩,為雪利酒和香草留出了充足的品味空間。血腸質地細嫩,像慕斯一般,令人垂涎不已。

夏季向前推進,田地裡大批的蔬菜開始成熟。週五的早晨,馬克和我天光未亮時就已經起床,在涼爽的黑暗中收割萵苣、菠菜、牛皮菜、芝麻菜和甜豆,然後是小甜菜、小胡蘿蔔和豌豆。我從來沒有嘗過從地裡直接採摘的豌豆,清脆甜美,永遠也吃不夠。托馬斯·拉方丹為我們介紹了北郡烹調豌豆的方法。將新鮮豌豆放在牛奶中用小火燉,直到色澤變得更加鮮亮,但是並不變成糊狀;加上鹽、胡椒和少許黃油,最後放上一兩枝薄荷。有了這樣一碗牛奶煮的春季豌豆,你會覺得在除雜草和採摘上花多長時間都是值得的。

我們挖出了第一批新鮮馬鈴薯,像雞蛋一般大小,帶著一層明亮的粉紅色薄皮。整整一個星期,我和馬克都將水煮馬鈴薯作為午餐,佐以黃油和鹽,還有一大碗新鮮綠葉菜。我在農舍前的石凳上吃飯,眺望我們的土地,可以看到農場正在成形。建築仍然歪歪斜斜,農舍的窗戶仍然破舊,但是現在已經有了一種明顯的目標感,迸發出生氣勃勃的火花。這座農場重新擁有了靈魂,我想。

會員本來僅僅滿足於肉、牛奶和蕁麻,現在可以拿到蔬菜,欣喜若狂。關於我們農場的消息流傳開來,隨著夏季時光的流淌,我們的會員翻了一倍,然後是兩倍。

從清晨到晚上,我的生活重心已經轉移到消滅雜草上來了。在務農的第一年以前,我的頭腦檔案中,「農業」與「自然」是歸於一大類的。就像在許多事情上一樣,我大錯特錯了。我發現務農是一場偉大而持續的戰爭。農夫堅持不懈地戰鬥,將自然擋在籬笆之外,而自然也在不停鬥爭,想要將農田歸為己有。而城牆裡是農作物,柔軟脆弱,出身高貴,文明優雅,不是作戰的料。雜草是大自然的盟友,這些腳步堅定的士兵加入了這場戰鬥。夏至臨近的時候,在豐沛的雨水浸潤和充足的陽光照耀下,雙方都全副武裝,全力以赴。每天早晨,馬克和我都會迎著第一縷晨光向外眺望我們的土地,看到一片朦朧的新綠。對於我們的每一株農作物來說,都要面對一百、一千,甚至一萬個敵人,一撥接著一撥,無休無止。

如果你想知道為什麼有機蔬菜成本更高,這都是雜草惹的禍。在常規的農場中,清除雜草的工作通過噴灑一輪農藥就可以完成。但是在有機農場上,這項工作必須持續進行,從發芽到收穫,全憑勞力抵抗雜草。當它們剛剛從土地冒頭的時候——這個初始階段被稱為「白絲」,由剛發芽的纖細的主根而得名,它們非常容易除掉,僅僅用手觸碰,將纖弱的根暴露在乾燥的空氣之中,或者將新葉埋在土裡,它們就會因缺乏陽光而死。如果任由它們長大一些——主根擴展為密實的白網,莖變粗,葉子舒展開來,清除它們就需要更大的努力了。一旦超出了白絲階段,我們需要選擇的工具就是鋤頭了。如果仍然任由雜草越長越大,鋤頭就沒有用了,就必須徒手拔除壟條的雜草。

幸運的是,所有的農夫以前都以我們如今稱為有機的方式耕作,他們發明的馬拉工具可以準確有效地處理雜草。我們的兵工廠中最好的武器就是古老、生銹的國際牌雙馬拉中耕機,是我們在阿米什人的拍賣會上買到的。馬克用白楊木做了一個新的轅桿,又替換了一些殘破的零件。就像那年的許多其他的東西一樣,它並不完全合意——軸承比較糟糕,所以輪子傾斜著,在山上和轉彎的時候會啪嗒啪嗒地響,但是還是可以用的。它看起來就像挽車賽馬中駕駛的那種雙輪馬車,但是上面安裝著更多的控制桿、調節器和齒輪。如果電影《查理與巧克力工廠》( 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中的威利·旺卡(Willy Wonka)不是做巧克力的,而是一位農夫,他一定會使用這種機器的。

我與這種漂亮的機器融為一體。幹完雜活兒,為馬刷毛、餵食,給馬套上挽具,就馬上爬上中耕機。那時候太陽已經升起,露水正在蒸發。在田地裡,我對很多操作桿進行調整,這樣可以控制鏟刀在地面上前進時的深度與角度,目的在於攪動盡可能靠近作物的土壤,而不會傷及作物。馬走在壟條的兩邊,我坐在壟條上方,用腳操作鏟刀來回擺動。這是白絲階段的魔術,殺死了田間每個壟條上成千上萬幼小的野芥末和藜草。一條壟溝完成,回頭去看那些東倒西歪的雜草在乾燥的空氣中枯萎,有一種巨大的滿足感。

從那種視角,我漸漸認識了我們的敵人,以及各自的優勢和劣勢。狡猾的火炭母草,是處心積慮的知識分子;馬齒莧是特洛伊木馬,隨著我們的工具潛入田間,成為難對付的敵人;薊草是拿著狼牙棒的大壞蛋,生長緩慢,目標明顯,但全副武裝,而且善於看準時機,在生長季的高峰期播撒種子,那時候我們忙於在其他前線戰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紫花變成白絨,在空中飄散;最後是漂亮而殺氣騰騰的旋花,是牽牛花的近親,自然的魔女,我們的死敵。

旋花一開始看似無害、蒼白、多汁,看似脆弱的觸手很快就會長出小小的心形葉子。它一開始生長緩慢,之後呈爆炸式增長,每天都會長出幾寸籐蔓,纏繞著幼小的秧苗,企圖讓其窒息而死。中耕機的鏟刀在清除其他一年生雜草方面十分有效,但對旋花卻無計可施。連根拔起或者埋在土裡都無法扼殺旋花。有的籐蔓在鏟刀上纏繞,被拔出地面,但如果它也纏住了農作物,作物也會被拔出來,然後就會在太陽中枯萎死去,而旋花會依靠自身濕潤的莖葉,重新扎根,繼續生長。旋花節節勝利,籐蔓變成繁茂的地毯覆蓋在田間。而且中耕機剛剛前進幾尺,工作部件就被籐蔓緊緊纏繞,鏟刀變得毫無用處,在地上掘出高低不平的溝渠,馬兒累得汗流浹背。對付旋花的唯一辦法,就是拿著桶沿著壟溝爬行,用手一棵棵拔出來,從田里運出去,扔到垃圾堆裡。然後衝著它們吐唾沫,以發洩我們的滿腔怒火。我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拔除「小歡樂」田里的旋花,一天結束的時候,新一批的多汁嫩芽又破土而出。

割曬牧草的時節開始了。我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於天氣預報和牧草情況。那年我們僱用了歐文斯一家幫我們割曬牧草,老歐文斯先生,還有他的兩個成年兒子尼爾和唐納德。每天晚上他們在機械車間中壓捆的時候,我們都能聽到熟悉的拌嘴的聲音,這種奇怪的打捆流程讓附近最好的技工感到困惑。

我們需要五千捆乾草讓我們的家畜過冬。割曬乾草成功與否取決於天氣。你需要有一連串的乾燥天氣,這樣牧草可以被收割、曬乾、抖松、再曬乾,然後耙成列,然後打捆。如果乾草淋了雨,就會變質。如果乾草在非常潮濕的時候放進閣樓儲藏,溫度升高時就會發霉。在最壞的情況下,溫度一再升高,它就會自己燃燒起來,穀倉也會被燒燬。

趁著連續幾天的好天氣,歐文斯一家爭分奪秒,盡可能曬好更多的乾草,而我和馬克拋下其他的活兒,過來幫忙。我必須學會駕駛拖拉機,之前我一直逃避著這項技能的學習,不是出於厭惡,而是出於恐懼。我就像害了妄想症一樣,害怕我的腳從離合器上滑下來,把什麼人撞到,被該死的輪子碾軋。但是割曬乾草的季節不允許我沉溺於恐懼之中。那天晚上,我爬上塞姆牌拖拉機的駕駛艙,這是意大利出產的橙色的巨大機器,其馬力足以將城市夷為平地。我駕駛著拖拉機,男人們將草捆堆放在我後面的拖車上。我習慣了開拖拉機之後,感覺實在太棒了,就好像持槍一般,這種感覺近乎病態。尼爾是歐文斯一家最高大的一個,他可以用自己粗壯的手指鉤住繩子,拿起五十磅的草捆,然後扔到拖車正確的位置上,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他的行動看起來毫不費力,甚至細緻優雅,就像小女孩扔玫瑰花瓣一樣。那天下午的陽光給土地鍍上了一層金色,每個人的皮膚都好像是茶色的。

有時候,曬制乾草的工作會延長到夜裡。歐文斯一家將草捆從地裡運回來,馬克和我把它們堆在乾草倉裡。一天夜裡,我獨自在閣樓中。夜空朗朗,月明星稀,但是乾草倉裡一片漆黑,唯一的燈泡散發出微弱的光芒,在灰塵中形成一個小小的光圈。馬克出去了,將堆積成山的草一捆一捆地運到乾草升運機上,通過窗戶運進來。我聽到草捆落在閣樓地上的聲音,就把它們拖進來,拖到合適的位置。閣樓的一半已經滿了,零散的乾草整個晚上都從升運機上往下落,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沉默,就像在大雪中一樣。突然,我聽到近旁傳來響亮的喘氣聲、簌簌聲、摸索聲。我疲憊的大腦在高速運轉。「熊來啦!」我尖叫著,我只有在緊急關頭才會發出這種聲音。聲音穿過閣樓瘖啞的、充滿灰塵的空氣,傳出乾草倉,壓過乾草升運機的叮噹聲,傳到了馬克的耳朵裡。他關掉升運機,然後我聽到溫和而低沉的「哈哈哈」的聲音。那是尼爾在黑暗中大笑,他剛剛費力爬上閣樓的梯子,要幫助我堆放乾草捆。

這個故事不脛而走。一連幾個星期,人們路過農場的時候,都會打開車窗跟我打趣:「我聽說你把尼爾認作熊啦?」就好像在重複牛奶的價格一樣。

盛夏是馬克曾經告誡過我的瘋狂賽跑的時節,各種事情迫在眉睫,進行時間與速度的比拚。乾草!籬笆!收穫!雜草!我們全速奔跑,種下晚熟的胡蘿蔔和甜菜。我們虐待捲心菜秧苗,拿著淺盤一路小跑,將它們扔在地裡,然後用膝蓋爬行,將每一株幼苗塞到土中,一點也不憐香惜玉。新的一天從凌晨三點四十五分就開始了。黎明之前干雜活兒,太陽完全升起之前就帶著役馬下田勞作,然後是幹活兒,幹活兒,幹活兒,與天氣賽跑,與雜草賽跑,與季節賽跑。一天下午,我坐在中耕機上,在壟溝末端睡著了,夢見自己坐在一條小船上。晚上擠奶從下午四點半開始,清掃和雜活兒要到七點才能結束,但是雞要到九點才會歇息,我們要在那時候把它們關進雞籠,防止被貓頭鷹吃掉。沒過幾個小時,這樣的一天再次上演。

馬克似乎在自己身上開發出了一種神秘的、可能是魔鬼的能量。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精力旺盛、興高采烈。他在洗盤子或者摘豌豆時用西班牙語唱著歌。我們一起在田間勞作時,他對自己一無所知的話題產生了嶄新的興趣,問我流行文化和明星的愛情生活,而就算這些明星來到我們的田地裡,用鋤頭敲他的腦袋,他都不可能認出來。他仔細地詢問我嬉皮士到底是什麼,我們相遇的時候我是不是一個嬉皮士。在我每週寫給會員的簡報中,充滿熱情洋溢的辭藻:「你可曾看到這周的日出?」還有,「『家園』中的百日菊正花團錦簇,欣欣向榮。」

晚上,我們會再到田里巡視一番,看看我們的新種子發芽情況如何,哪塊地最需要清除雜草。我們列出清單,根據輕重緩急排列順序。條瓜甲蟲突然大規模襲擊了「信箱」中的瓜菜,將新移栽的黃油南瓜啃成一條一條的。一天晚上我們走在它們的下風向,可以聞到它們的味道,是一種刺鼻的臭味,就像指甲油清洗劑和腋窩的味道。它們被列在清單中的第一位。第二天早晨,趁著蟲子仍然反應遲緩、戰鬥力弱,我們在田里穿行,將它們打翻裝入滿是肥皂水的桶,然後在車道上把它們一堆一堆踩死。

農夫辛勤勞作,大自然笑裡藏刀,農夫潸然淚下,這就是農業的發展簡史。在忙碌季節的高峰期,希爾弗受傷了,而這是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我是在早晨發現的,我給他們套上挽具,沿著車道走向彈齒耙。每當他的左前腳掌著地的時候,他碩大的頭就會突然抬起,抬得微微過高,而右側踩地時,頭又晃動得過低。我將他們趕回穀倉,將山姆獨自留在馬廄中,然後帶著希爾弗回到硬邦邦的泥土車道上。我抓住他的籠頭,哄著讓他小步快跑,為了以防萬一,我跟在他身邊跑。這時,他跛著腳,步伐微微凌亂。下午的時候,戈德瓦塞爾先生過來了,可憐的希爾弗一瘸一拐的,就像受傷的士兵一樣,蹄子幾乎碰不到地面。他的腳底被刺穿了,傷口很深,有一英吋長。我曾經趕著他穿過穀倉的院子,我們在那附近拆掉了一座老舊的建築,很可能就是在那兒發生的——一顆舊釘子,或者一片鋒利的金屬,或者一塊翹起的玻璃,但幸好他沒有傷到蹄子裡的屈肌腱。他可能會沒事,但是他需要休息,需要一個療程的抗生素,需要換繃帶,還需要每天在桶裡泡高溫瀉鹽水。泡水和換繃帶令人筋疲力盡,因為他饒有興致地踩在桶上而不是桶裡,當他覺得自己玩夠了的時候,就把大蹄子插進桶裡,拒絕抬起來。至於休息,如果他只是一匹鞍馬,被迫休息就是有些煩惱而已。但在這個季節最忙碌的節點,他是我們一半的牽引力,他的休息就是一大災難了。

我們能做的就是一直努力。我們一邊向前推進,一邊做出彌補。我記得那時候感到一種反向的懷舊,也就是對未來的渴望,那時標準將得以訂立,我們將能夠預期會發生什麼,知道如何做好準備來應對。

熱浪如潮水般將我們吞沒,彷彿是要彌補冬季的嚴寒。作物生長的速度加倍了。在北郡,作物需要抓緊時間盡快生長。你基本上可以聽見它們生長的聲音。我想像著細胞瘋狂地分裂、再分裂,新陳代謝借由豐足的陽光、熱量和雨水加快速度。

偃麥草伸出蛛網一般的新芽,有勒死胡蘿蔔和甜菜秧苗的危險。我們從木桿倉庫把單馬中耕機拖出來,與雙馬拉中耕機相比,它要鈍一些、小一些,一個簡單容易調整的V形工具在壟條之間前進,齒耙位於底部,尖端有一個與馬連接的U形鐵,後面有供人操作的把手。就像犁一樣,這需要有人操作,繩子扣在肩膀後面,用手來引導把柄。我將山姆套在中耕機上,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是第一回合下來,我除掉的胡蘿蔔比雜草還要多。馬克也嘗試了,結果是一樣的。在危急時刻,你就要依靠自己的技能了。我從山姆的籠頭上解下長韁繩,馬克幫助我躍身上馬,然後我騎著馬,利用連接馬隊的繩子作為韁繩。馬克在後面走,引導中耕機。雙馬拉中耕機一次就能完成兩道壟溝,而我們得走兩次,而且雙馬拉中耕機只需要一個人,現在則需要兩個人,也就是四倍的工作。但是這對於連根拔除偃麥草極為有利。我坐在高大的山姆身上,看起來一定很小。一個鄰居路過,停下來問騎馬的那個小孩是誰。「我還是孩子的時候,那是我的工作。」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