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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 離別

「我知道馬克在那一刻愛上了這片土地,就像當時他愛上我那樣,迅速而又篤定。從那時開始,這就是他腦海中不容置疑的家園。」

我第一次見到馬克是在一輛破舊的拖車裡,這是他的農場辦公室,也是他的家。我從曼哈頓開六個小時的車來到這裡採訪他,想要寫一篇年輕農民的故事,他們種植當地的有機食物,越來越多地受到人們的青睞。我敲響他的門,後來才知道,那時他正在午睡。因為無人應答,我就自己走進了廚房叫他的名字,不一會兒臥室的門就「砰」的一聲開了,馬克大步流星地走到走廊裡,邊走邊系扣子。他個子非常高,邁著長腿向我走來,行動果斷,風度翩翩。他穿著一雙破舊的皮靴,藍色的牛仔褲腿部已經泛白,還有一件飽經風霜的禮服襯衫。他有一雙生動的湖綠的眼睛,挺拔而完美的鼻子,鬍子估計已經兩天沒有刮了,還有一頭捲曲的金色長髮。他的手很大,結滿了老繭,胳膊上肌肉突起,青筋畢露。他向我微笑,露出迷人的牙齒。我聞到了溫暖的皮膚、柴油和土地的味道。

他向我介紹了下自己,跟我握了握手,然後突然就走了,說要去處理農場的什麼緊急問題。紗門在他身後「砰」的一下關上了,他邊走邊回過頭來向我承諾,晚上回來的時候他會接受採訪,這會兒我可以跟他的助理吉娜一起給花椰菜松土。後來我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對他的印象:第一,這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我認識的所有男人都很理智,生活在大腦裡,而他生活在身體裡。第二,我長途跋涉到這裡來,只是幫這個傢伙給花椰菜松土,真難以置信。

第一個晚上,我並沒有採訪馬克,而是幫他殺豬。我吃素食十三年了,而且那天我穿了一件阿尼亞斯貝的嶄新的白襯衫,但是他正好缺人手,而且身在他的農場卻不幫忙,讓我覺得好像跳進湖裡不游泳一樣不自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屠宰動物,根本不敢看。這是一隻叫布奇的母豬,身上有黑白相間的斑點,就像兒童故事中的小豬主人公那樣。直到這頭豬一動不動了,我才重新鎮定下來。

那天晚上我住在鎮上的連鎖酒店裡,在浴室裡用肥皂把豬油洗去,浴室出人意料地潔白乾淨。我感覺這像是到遙遠的異國他鄉的一場旅行。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了,回到了農場。馬克的員工正聚在一起吃早飯,麥片薄煎餅和自製的香腸,澆上楓糖漿。我吃了雙人份的香腸,標誌著我素食生活的結束。

剛吃完早飯,馬克就又沒影了,他把那頭豬放進借來的「探險者」後座上,去他的阿米什(1)朋友的肉店了。他說會在下午回來,那時候我們可以好好地進行採訪了。同時,我可以跟他的另一個助手邁克爾一起用耙子耙番茄地裡的石頭。

邁克爾看起來對我的工作能力很是質疑。我把白襯衫換下來,穿上一件老式的Cheap Trick樂隊的T恤,緊身牛仔褲,還有一雙舊貨店買來的粗跟鞋。這一身衣服很獨特,在曼哈頓東村區(2)絕對出眾,但在賓夕法尼亞的田地上就很奇怪了,而且有點小性感。儘管加上鞋跟我也就5.2英尺(3),儘管我那時做的最劇烈的運動就是定期打彈球遊戲,但我認為自己絕對健康,用我的話說是「小身量,大力氣」。前幾天的耽擱已經讓我有些惱火了,但是我被一種不可理喻的爭強好勝的心態驅使著。這個特點遺傳自我的父親,他在七十三歲的高齡滑水,想要從岸邊直接下水,結果卻拉傷了韌帶。

邁克爾遞給我一個硬齒耙子,我們開始在相鄰的壟溝裡耙地。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就在附近,邁克爾是電影專業的學生,是那年春天畢業的。之前他週末自願來馬克的農場工作,用他的話說,是想看看艱苦的工作能不能把他鍛造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畢業的時候,馬克僱用他在農場做全職工作。邁克爾的父親是會計,女朋友馬上開始讀法學院,他們對務農不怎麼看好,希望邁克爾能夠盡快「改邪歸正」。

我累得氣喘吁吁,為了掩飾,我問了好多問題,而且利用一切機會靠在耙子上,裝作認真聆聽的樣子。七月的陽光刺痛了我的臉,我就像被打了耳光一樣。番茄濃烈的樹脂氣味將我們包圍。番茄秧像我一樣高,果實纍纍,用橡木樁和麻繩支撐著。對於一個最多只在窗檻花箱種香草的人來說,這些番茄秧看起來有點嚇人。壟溝裡的土壤很乾燥,並且已經結塊了,裡面還佈滿了石子。邁克爾告訴我忽略那些比雞蛋小的石頭,把大一點的石頭耙成一堆,把這堆石頭鏟到手推車上,然後倒在柵籬裡。每一鏟都裝滿了石頭,我沒想到這麼重,第一下我就把手推車弄翻了。耙、鏟、倒,冗長的兩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我突然意識到,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就會徹底廢掉,連離合器都踩不動,沒法自己開車回家了。絕望中,我主動提出去為大家做午飯,並盡量讓這個提議聽起來非常自然,讓他們看不出來我其實是為了逃避幹活兒。我不敢相信這麼短的時間就對自己的身體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我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之間磨出了水泡,我的腰也不能完全挺起來。還有我的胯,禁錮在緊身牛仔褲中,已經被擦破了,我覺得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了。

我以前不怎麼會做飯。我愛美食,但我與食物更像是一次性的約會,而不是穩定的戀愛關係。它有時在餐廳擺放在我面前,有時裝在白色小紙盒裡,由一個騎自行車的傢伙送來給我。我不確定我公寓裡的烤箱是不是能用,因為我在那兒住了七年之久,卻從來沒用過。冰箱是能用的,但在我的小公寓裡,它作為儲存空間比作為廚房用具更有價值。冰箱裡放著狗糧、一壺比利家牌的過濾水;另外,由於書架空間寶貴,曼哈頓電話本也放在了冰箱裡。在我的記憶中,冰箱永遠是厚重而冰冷的。冷凍箱裡有一個製冰盤,裡面的冰塊已經縮水了,還有一瓶波蘭伏特加。

馬克的廚房佔據了半個拖車,不禁讓我想起了第三世界國家的市場。裡面裝滿了五顏六色未經包裝的東西,牛奶、肉、泥和蔬菜的味道相互交融,散發出泥土的芳香,強烈但並不難聞。我把門打開,小心翼翼地窺視著這些高大的架子。櫥櫃裡有裝在加侖(4)罐子裡的黑豆和蘋果干、燕麥和黑麥,還有小粒的乾燥玉米穗。烤箱上面的碗櫥裡,滿是一捆捆香草和一瓶瓶沒有貼標籤的琥珀色帶泡泡的液體。我打開冰箱,看到一個沒有蓋兒的罐子,裡面滿溢著綿軟帶血的東西,我認出這是布奇的內臟。冰箱裡還有一個鐵絲筐,裝著表面有磨損的紅皮蛋。保鮮儲藏格裡是一罐罐黃油和農家奶酪,一堆看起來像高爾夫球的東西,有可能是蕪菁,還有一些尚未清洗的胡蘿蔔。

我迅速關上了冰箱門,抓起一隻籃子和一把刀,回到了農田里。邁克爾已經耙完了石頭,現在正忙著用一包包有些腐爛的稻草來覆蓋成壟的番茄。我看到了所有現成可供挑選的食物:新鮮的馬鈴薯、花椰菜、萵苣、香草、豌豆、甜菜,還有黑莓。一頭母牛帶著小牛崽悠閒地吃草,一群母雞在堆肥上啄食,一頭豬在一堆扔掉的菜葉中翻拱。目之所及,皆為豐裕。我感覺一些想法在頭腦中盤旋,巨大而緩慢,如同地殼板塊的運動。這塊地不過六英畝見方,只是一個大操場的面積,卻能產出可供兩百戶食用的蔬菜。一切似乎都比我想像中簡單得多。泥土加上水,加上陽光,加上汗水,就等於食物。這裡不需要工廠,不需要很多機械,不需要毒物或者化學肥料。如此的豐裕始終存在,我卻一直毫不知曉,為什麼會這樣呢?在這裡我覺得非常安全。世界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飛機會撞上大樓,工作可能會丟,人們可能會被趕出公寓,油可能會用完。但是在這裡,至少我們還有食物可以果腹。我在籃子中裝滿了番茄、羽衣甘藍、洋蔥和羅勒,心裡盤算著這麼一大堆蔬菜,在紐約的農夫市場中得花多大一筆錢。然後我回到了廚房,希望能做出一頓美食,這樣對辛勤勞動的他們才公平一些。

我在廚房裡找到了兩個工具,對我來說,它們熟悉得就像老朋友一樣。一個是十英吋(5)的軟鋼主廚刀,刀鋒十分銳利;還有一個大號的鑄鐵煎鍋,抱著它,我的雙臂幾乎難以合攏。我開始幹活兒了,把羽衣甘藍的葉脈切掉,把番茄和洋蔥剁碎,心裡其實並不清楚這頓飯會做成什麼樣子。我只知道,如果大家都像我這麼餓,我最好還是以保量為目標吧,保質就退而求其次了。我把煎鍋放在兩個爐灶上加熱,用黃油嫩煎洋蔥,加上切碎的胡蘿蔔、西紅柿,加水蒸煮羽衣甘藍。我用一個像井蓋一樣的東西蓋在煎鍋上,羽衣甘藍變軟之後,在上面挖了幾個淺淺的窩,將一打雞蛋打進窩裡煮。然後我把大蒜和羅勒一起切碎,搗成泥和入一小塊黃油,塗在我從碗櫥裡找到的麵包片上。我把加蒜的麵包放在烤箱裡烤,在工人從田間回來的時候,我正好把裝著香味四溢的吐司的托盤從烤箱中抽出來,把麵包片放在各自的盤子裡,上面鋪上羽衣甘藍和荷包蛋,最後放上一勺農夫奶酪和研磨的黑胡椒。

待到菜都上齊、我們都落座的時候,我正襟危坐,有些擔心地咬了第一口,然後就放鬆下來。羽衣甘藍鮮嫩多汁,大蒜和羅勒口感辛辣,兩者搭配,我覺得味道出乎意料地好,而且能做出這樣的菜,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我環顧坐在桌邊的人,期望能夠得到恭維和讚美,但看到的只有刀叉的揮舞和嘴巴的開合。「麻煩把鹽遞給我。」邁克爾終於開口了。我現在明白,並不是我做的午飯不好吃,實際上我敢說他們都覺得非常好。但是「非常好」對於每日吃得像國王一樣的農民來說並不算稀奇。一個法國人曾經告訴過我,食物是最大的財富。只要種植得當,無論你擁有什麼,都會覺得無比地富裕。

在我想盡辦法成功攔截馬克之前,又是一個夜晚了。邁克爾、凱娜,還有一些義工,之前一直在田間忙碌,現在已經離開了,但是馬克仍然在勞作。我開始懷疑這傢伙究竟有沒有停下來的時候。現在他甩開兩條長腿,奔波於各種農活之間,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精力。他查看胡蘿蔔的灌溉,為第二天的工作做筆記;彎下腰從草莓邊上拔出一棵看似無害的雜草,測試防鹿網的電流;然後用在蘋果味溶液中浸泡的棉球做誘餌,這樣小鹿的鼻子會受到強烈的一擊。我跟在他身後快步走,手裡拿著筆和筆記本,還有他心不在焉地遞給我的螺絲刀和斷掉的水管,就像玩雜耍一樣。他一直在說話,滔滔不絕,妙語連珠,讓我驚詫萬分。我一直以為農民都是腳踏實地那種類型的人,不能說是木訥,但可能有點無趣。

他不喜歡「勞動」這個詞,這是帶有貶義的。他喜歡稱之為「耕作」,就好像「我今天耕作了十四個小時」。他沒有電視或者收音機,我覺得他有可能是這個國度最後一個知道「9·11」事件的人。他至今仍然不聽新聞。新聞令人壓抑,反正,對大部分的事件,你都無能為力。你只能想當地的事情,做當地的事情,而他對「當地」的定義不超過他耕作的十五英畝地的範圍。正確的做法,是去瞭解你如何影響了周圍的世界。一開始他只是對塑料有敵對情緒,但是他漸漸開始對任何不能自己開採熔煉的金屬都有所懷疑。事實上,他要給自己蓋房子的時候,壓根兒不想用一根釘子、一塊金屬,這樣當他死去之後,房子也可以歸於塵土,化作春泥。他沒有汽車,不論去哪兒都是騎自行車或者搭便車。他最近開始反對「應該」這個詞,反對應該做的事讓他感覺比較快樂。他覺得市場經濟和那些不知名的交換什麼的無聊至極。他更願意想像一個農場,沒有金錢交換,只有善意和幫助。他的理論是你得從贈予開始——最好是大一點的東西,價值一千美元左右。他說,一開始人們收到這麼貴重的禮物會感到不安,他們就會想方設法彌補你,也回贈你一些大一點的東西。然後你把其他東西送給他們,他們又把其他東西送給你,很快就沒有人斤斤計較了,只有東西的流通,從富餘的地方流向需要的地方。這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讓人心滿意足,並且每個人都感到稱心如意。我想,這傢伙真是瘋了。但是,如果他是對的呢?

最終我扔掉水管和螺絲刀,請求他停下來跟我坐在一起,讓我能夠集中精力。我明天早晨就得走了,而到目前為止,我擁有的全部,不過是一些潦草而令人迷惑的筆記,還有疼痛難忍的胯部。他停下來看著我,然後笑了。

夜幕降臨前的最後一個小時,我們穿過地勢較高的農田,路過一個池塘,進入一片茂密的樹林,那裡花栗鼠跳來跳去,在做謝幕的演出。我們一起坐在一棵倒下的橡木樹幹上,寂靜突如其來,就像遠航後走下船時那樣。每當馬克說起我們的愛情故事,他總是把這一刻算作故事的開頭。他說,當他坐在木頭上回答我的問題時,有一個討厭的細小的聲音堅持不懈地在頭腦中盤旋,就像蚊子一般。這個聲音說:「你將會把這個女人娶回家。」

他盡力去忽略這個聲音,他沒想找女朋友。他最近才結束一段很長時間的感情。另外,已經是盛夏了,他還有一個農場要經營,他必須集中精力。他最不需要聽到的就是,他遇到了未來的妻子。但是這個聲音仍然堅持著:「你將會把這個女人娶回家。如果你夠勇敢,你應該現在就向她求婚。」

當馬克考慮要不要求婚的時候,我正在想能不能寫成一篇故事。馬克會是一個有意思的主人公,他滿腹經綸,能言善辯,而且看起來演技有誇張的成分,是個天生的表演者,享受聽眾關注的目光。他發起了很多對話,也有自己的思考。我喜歡看著他陽剛十足的面龐和修長的四肢。我突然想到,關於他,我不應該只是寫一篇雜誌文章,而是應該寫一本書。當然我會在農場度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我可以把我的公寓轉租出去,在這兒租個便宜的地方住下來。也許我可以在胡蘿蔔地裡搭個帳篷。

農場被夜幕籠罩,他陪我走向我的汽車,再次說起他想要創造的家的樣子。他說,如果他能夠自己用木桶打水,穿自己鞣的鹿皮革衣服,將會非常開心。「那你的妻子會是什麼樣子呢?」我問道。我很難想像,什麼樣的女人能夠與馬克的未來相契合。對於我來說,木桶好像很沉的樣子,而鹿皮革令人生厭。馬克後來告訴我,他覺得這個問題就如調情一般。我們都不記得他是如何回答的了。

我驅車離去之前,馬克往我的後座上裝滿了蔬菜、雞蛋、牛奶、豬肉和黃油,就好像是要給我準備糧草,送我去一個寸草不生的荒原上遠征一般。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他,想起了在田間給花椰菜鋤草、耙石頭的時光。那段經歷猶如下地獄一般,但我想要更多這樣的生活。我這是怎麼了?我把它歸因於創作能量。過去我曾經幾次錯將迷戀當作真愛,而這次恰恰相反,這是我第一次錯將真愛當作迷戀。

我回到城裡,已經過了午夜。我在公寓樓前停車,然後卸下馬克送給我的一箱箱的食物。這是一個美妙的夏夜,附近的酒吧、餐廳和街道熙熙攘攘,都是盛裝夜出的人們。馬克裝滿食物的親切溫暖的木箱子擺在人行道上,就像來自另外一個時空。一個男人路過,是我在狗狗公園認識的。就像很多時候一樣,我們知道對方的狗叫什麼,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哇!」「小熊」的主人驚歎道。「去逛街了?」他問。「沒有,」我回答說,「去鄉下了。」我把一打雞蛋塞給他,心裡想著馬克和他的慷慨理論。「小熊」在我裝滿蔬菜的箱子前不停地嗅,主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這都是有機食物。」我說道,順便跟他解釋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抱著雞蛋走開了。我轉了轉眼珠,回到車上在大樓附近繞圈,找個停車的地方。

我住在東三街,就在「地獄天使」(6)總部的對面。我住的地方是一個小小的單身公寓,光線很好,週日的早晨我喜歡坐在公寓外面的逃生梯上喝咖啡,俯視下面被牆圍起來的墓園。墓園中有十九世紀的墓碑,還有枝繁葉茂的槐樹。我到這個城市不久就住在了這裡。當時東村還沒有完全成為中產階級聚居區,周圍仍然有很多癮君子,房租還是一個月五百美元。「地獄天使」總是有一兩個保鏢,抱著雙臂站在那裡,守衛著一長排閃閃發亮的摩托車。有一次我深夜回家路過他們的大門,一個肌肉結實、留著小鬍子的「地獄天使」上下打量我,衝我咆哮:「平安到家!」我覺得很安心,甚至覺得這樣很性感。直到我看見一個瘦小的郵遞員撞到了他的摩托車,正是這個人用球棒把郵遞員打倒在地,衝著他的頭高舉球棒,然後狠狠地打下去。我跑過街角才敢給911打電話,因為我害怕他會看到我。

在我住的公寓大樓中有受益於租金管制(7)的租客,由於租價穩定,他們願意永遠居住下去,還有年輕的藝術家和嬉皮士,他們是東村變成中產階級聚居區的先驅。這兩種人各佔一半。一個叫珍妮特的中年女人住在二樓,她戴著精美的假髮,穿著華麗的服裝,這都是她做夜店歌手的光輝歲月留下的東西。她鄰窗而居,監視著來往的人,而她養的一群白色玩具貴賓犬就在她背後吠叫。大樓人來人往,沒有誰能不被她評頭論足。我發現她的警覺讓我很安心,但是遇上電梯故障,需要從她家門口經過的時候,貴賓犬的氣味,伴隨著她讓狗閉嘴的尖叫飄蕩在走廊中,你會想起「骯髒」這個詞。

我約會的方式用隨意來形容再合適不過了,在與電影製片人、藝術品收藏家、政治評論家、前男友喝茶、共進晚餐、看電影的約會中周旋。我認為他們也都有自己的約會去周旋。我們都很忙,都把自己的感情埋藏在心裡。如果有發展為愛情的機會,也沒有人願意談論這種可能性,至少我是這樣。我在那之前有過幾次心碎的經歷,明白了女人有情感上的需求是沒有什麼吸引力的,尤其是過了三十歲之後。我想,還是擺出一副很堅強、難以捉摸的樣子比較安全。

同時我也在試圖阻擋我心中逐漸出現的一種疼痛。最開始察覺到這種疼痛是在機場,我剛剛結束一次旅行。機場大廳的人群手裡捧著花,小孩子打扮得嬌俏可愛,高高興興地等待著他們愛的人回家。我討厭從這群等待的人中穿過,因為其中並沒有人在等我。我排隊等待出租車的時候,濃重的孤獨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打開公寓的門,發現我走後唯一的變化,就是從早到晚在牆上移動的光線,還有一兩隻慌忙逃竄的蟑螂。空氣中都能夠感受到孤獨的氣息。第二天我從姐姐那兒接回了我的狗,這種疼痛減輕了一點,我又回到了城市的滾滾人流中。但是減輕的只是一點,很快這種疼痛就蔓延開來,直到「家」這個詞讓我淚流滿面。我想要一個家,和一個男人有一個家。有一間房子,有青草的氣味,有晾在繩子上的床單,有一個在噴灑的水中跑過的孩子。這個簡單的夢想對我來說似乎是不可能實現的。這與我現在的生活風馬牛不相及,在我生活的圈子中沒有人擁有這些東西,也沒有人想要,或者承認他們想要。我以為我能夠瞭解這種疼痛,學會忍受這種疼痛,就像你學會忍受骨折之後久久不散的疼痛,那種能夠預知天氣變化的疼痛。

那個夏天其餘的時間我都是在忙碌中度過的,寫廣告文案、教課、做幾個兼職,也只是勉強能夠餬口。我喝了太多的咖啡,身心疲憊,為錢的事情擔心,就像紐約的每個人一樣,我認為這種事情是正常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我想起馬克和他的農場的時候,那個地方讓我感到平靜。我想盡可能去瞭解他做的每一件事。我買了溫德爾·貝利(Wendle Berry)的《良田的禮物》(The Gift of Good Land),每天在地鐵上閱讀,在空白處做筆記。「耙子長什麼樣子?」「南丘羊(southdown)是什麼?」九月份的時候我已經決定把我的公寓轉租出去,在馬克的農場待上一年,把農場的生活寫出來。後來他打電話給我,在答錄機上留了言。

在我寫到他、想到他的那些時間裡,他對我來說更多的是一個角色,而不是現實生活中的人。他真實的聲音讓我很吃驚,這比我寫作時頭腦中迴響的聲音要高一些。我播放了兩遍留言,才聽懂了他的大意。他想要邀請我跟他一起去卡茨基爾(Catskill)山區,在一個老牌的風雅的度假村共度週末。這與我寫作中堅忍不拔的苦行農夫的形象相去甚遠,真是罪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稿子做一些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