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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口井

德國作家海因裡希·伯爾在1972年得知自己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時說了一句著名的話:「為什麼不是格拉斯?」

儘管很少有人耐心讀完《鐵皮鼓》和《狗年月》,談論君特·格拉斯仍是不少人標誌個人品位的方式。即便如此,我卻寧願和人談論另外一些德國作家:我喜歡文字之輕遠勝于思辯之重。事實上我讀過的德國作家少得可憐,遠的除了托馬斯·曼和黑塞,近的也就是寫《香水》的聚斯金德。當然,德國作家裡也有給我影響頗大的,比如西格弗裡德·倫茨。我曾經向很多人問起:「你讀過《德語課》嗎?」大家都茫然不知。小說《德語課》講的是一個少年犯對父親的回憶。他的父親是一個典型的德國人,一個恪盡職守的人。關於責任感,倫茨的小說是顛覆性的。君特·格拉斯的小說《鐵皮鼓》實際上很大部分也是在探討責任感。主角,那個侏儒奧斯卡正是為了逃避所謂責任而不願長大。我現在仍然認為,一個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輕人讀《德語課》或者《鐵皮鼓》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

責任感是德國人的天性,責任感讓德國人瘋狂過,責任感也使德國人跪在了波蘭猶太人墓前。換句話說,責任感是德國歷史的一部分。沒有哪一個國家的人比德國人更糾纏於歷史了。在其他國家,歷史或許是神話是童謠。而在德國,歷史則是睡在枕邊的幽靈。

既然命中注定,歷史將一直糾纏著德國人,於是幾乎所有的德國作家都主動地糾纏上了歷史。他們把歷史當作一口井,試圖從裡面打撈出藝術。君特·格拉斯也是這樣做的。自《鐵皮鼓》之後,《貓與鼠》《狗年月》《比目魚》都受到人們廣泛的關注。在經歷長期的等待和爭議後,因為《我的世紀》一書,君特·格拉斯終於獲得了1999年諾貝爾文學獎。至此,他的事業達到了頂峰。瑞典科學院稱讚格拉斯「在語言和道德受到破壞幾十年」之後,為德國文學帶來了新的開始。說他在「清醒的黑暗的虛構故事中展示了歷史遺忘的一面。」瑞典科學院尤其稱讚君特·格拉斯的新作《我的世紀》是「按時間順序伴隨二十世紀的註釋,並且對使人愚昧的狂熱顯示了一種獨特的洞察力」。而當我讀完《我的世紀》一書時,我感覺瑞典科學院的那些評委們的評價是客觀的。只是,我越來越不清楚藝術和歷史的距離應該有多遠。

儘管君特·格拉斯的文學創作才華早被世人所熟知,但是他終於還是從小說的帷幕中走了出來,開始直截了當地講述歷史。從這一點看,這位老人現在真正愛的是歷史,而不是藝術。也許,他一直都是如此。其他作家想從歷史這口井裡打撈出藝術,而君特·格拉斯愛的是井本身。他不想打撈什麼,而是往井裡拋幾塊石頭,聽聽深井中的回聲。正如他在《我的世紀》中國版序言中所說,他的目的就是讓「歷史發出響聲」。

《我的世紀》的體裁很難界定,有人說它是散文集,也有人說它是故事集,我認為《我的世紀》卻有著報告文學的某些特徵,就像馮驥才的《一百個中國人的十年》。《我的世紀》甚至可以說並非個人創作的成果,倒像是一個由君特·格拉斯本人和米捨爾(他的歷史顧問)、諾伊豪斯(他的學術顧問)組成的創作小組的作品。《我的世紀》的各國譯本也是在這個小組的親自指導下翻譯的,所以中文版的《我的世紀》有著德文版同樣的風格:嚴謹,甚至刻板。字字斟酌,舉輕若重。

正是因為《我的世紀》,我決定繼續保持對德國文學的敬意,並且繼續緬懷我曾經不小心讀到的德國作家——他們為數不多,表情嚴肅。同時我發誓,再也不提起《德語課》和西格弗裡德·倫茨。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不重要,就像《我的世紀》之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