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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褪狂熱

莎士比亞在他的名劇《麥克白》裡借主角之口感慨:「人生就是一個荒唐的故事,由白癡講述,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毫無意義。」兩個世紀之後,小說家福克納以此為題寫下了名篇《喧嘩與騷動》。上世紀70年代,雷蒙·阿隆在法蘭西學院的課堂上再度引述了這句著名的台詞。只不過他著眼的不是蘇格蘭的貴族爭鬥,也不是美國南方的家族悲劇,而是一個比個人生活更宏大的詞語:「歷史」。

難道到那個時代,歷史為何物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以至於需要厚厚一本《歷史講演錄》(上海譯文出版社)來探討它?要回答這一問題,有必要對現有的歷史觀重新加以審視。

本質上講,歷史就是人生——無非是過往時空當中的人生而已。更重要的是,歷史與人生一樣,必須以價值判斷作為脊樑。沒有意義的人生不值得過,沒有意義的歷史不值得書寫。如果不憑藉意義的燈塔,回望過去,後世之人看到的,要麼是一團迷霧,要麼是癡人囈語,充滿難以理解的怒吼和噪音。

然而說到歷史的意義,首先要弄清楚的是「誰」的意義?這涉及一個重要的學術表述:「誰是歷史的主體?」同一段過去,在有的人眼中是開國史,在另外的人看來卻可能是敗亡史;同一段記憶,一撥人稱之為解放,另一撥人視其為抵抗。這都是主體轉換導致的常見情形。事實上,由於人類很晚才成為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所以「人類歷史」的敘述出現得也相當遲。蠻荒時代,所謂「人」往往指的是自己部族裡的成員,部族之外的那些直立行走的動物根本就是食物或天敵。即便進入文明,古人常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分明包含著這層意思。

真正把人類當作一個整體來考察的歷史觀出自基督教神學:創世紀、伊甸園、墮落與放逐、原罪與拯救。圍繞著罪與罰,普世的意義誕生了,歷史中的喧嘩與騷動從此就不難理解。即便出現踏平歐陸的阿提拉,或者肆虐一時的成吉思汗,歐洲人也能用「上帝之鞭」予以解釋。東方的情況有些不同。例如中國也有創世造人的神話,但從來沒有以此建立起一個信仰的體系。在傳統的歷史觀中,天命才是關鍵詞。圍繞得道與失德的主題,歷史成為天命予奪的循環,這幾乎構成了二十四史的全部內容。這種天下興亡的歷史觀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普世意義,足以用來解釋王朝更迭、異族統治、農民叛亂等一系列重大事件。

從文藝復興開始,一直到啟蒙運動,人類的觀念發生巨大改變。神癨隱退,人性高張,理性的進步成為歷史最重大的意義。與這一主潮相對的,另一股思想也涓匯成流,這就是歷史主義(historisme)。德國史學家梅尼克認為,對理性主義的順從,對因果關係的服膺使得人類的內心成了一塊任憑觀念塗寫的白板,喪失了本該有的激情與自覺。而歷史主義對個體意識、特殊性和多樣性的強調則可以幫助人們更加深刻地理解人類精神,從而賦予歷史嶄新的意義。(《歷史主義的興起》,譯林出版社)然而他沒有挑明的是,按照歷史主義的邏輯,歷史總是特定人群的歷史——特定的個體,然後是特定的階級、民族、國家等等。這個邏輯包含的危險,歷史已經給出了證明。

在兩次世界大戰的硝煙中,理性進步的歷史觀徹底動搖了,精神至上的歷史主義遭遇的失敗更加可怕——對理性的蔑視使它徹底否認普世價值的存在,最終產下納粹思想與種族主義的異形。就像歷史學家卡洛·安東尼所說,在崇拜歷史的同時,歷史主義傷害的是個人的權利、正義以及人道。(《歷史主義》,格致出版社)

在《歷史講演錄》中,阿隆思考的背景大致如此。在書中,他針對的主要是歷史主義的變種,即馬克思主義和存在主義,並試圖用批判理性主義去搭救它們。在我看來,他的嘗試未必成功,但毫無疑問,這種努力是非常貼近現實的。因為那時候的阿隆剛從六七十年代的思想風暴中脫身出來,其親身經歷必已化入思緒。

阿隆的反思對於我們觀察中國現實也不無裨益。事實上,由於政治的強大影響,中國的歷史研究一直處境尷尬,中國人的歷史觀更是大有問題。一方面,我們要反省規律至上的歷史決定論,這種觀點造成的傷害實在太多了;另一方面,我們要警惕勃興的歷史崇拜,任其氾濫必會產生極端的非理性。我個人認為,《歷史講演錄》是幫助人們消褪迷思的一劑清涼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