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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納、歷史與鵝

羅素曾經開玩笑說,一群天天被農夫的谷糠餵得飽飽的鵝,再怎麼歸納也歸納不出來,終有一天它們會被擰斷脖子。忽然記起這麼一段話,是聯想到手中正讀的幾本書。

李零是北大教授,近年來屢有佳作。他的《簡帛文獻與學術源流》《中國方術考》,學界評價很高。學術之外,李零也樂意寫點隨筆之類的「邊緣文字」。2005年他的隨筆《花間一壺酒》貌不驚人,卻受到很多人的歡迎,其中也有我。李零的隨筆文字有著尋常文人少見的狠與猛,用他自己形容野史的兩個字最貼切,那就是「膽大」。他有一篇《中國歷史上的恐怖主義》,將曹劌、專諸、要離、荊軻一股腦都寫上恐怖主義的祖宗牌位,引起過不小的爭議。如此大膽的文字能夠成立,實是因為作者本人深厚的學養。在最近的新書《兵以詐立》裡,李零對《孫子》進行了全面的解讀。其中對「奇正」的討論、對漢字「零」的探究,別出心裁,又言之成理,讓人心悅誠服。在山西農村插隊的時候,李零將《孫子》十三篇全部抄下來,粘成一個紙卷,天天轉著研讀,就像玩拼字遊戲一般。癡迷如此,加上長年從事考古、古文字以及古文獻的研究,《孫子》在他的講解下大放光彩。

《兵以詐立》是由課堂講稿整理而來,用作者的話說,難免離開書本,東拉西扯,「神遊物外」。不過我發現,像不少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者一樣,李零埋首故紙雙目炯炯,一旦抬起頭來眼前也有一抹黑的時候。將「鐮刀斧頭」誤為蘇維埃標誌,繼而推衍出一套鐮刀斧頭戰術,似乎只是筆誤。可將人類歷史看成一部血淚史,將文明視同腐朽,說什麼「文明招來了野蠻,就像腐肉招來了鷹鷲」,就與「憤青」言論沒什麼高下了。李零又說,人很虛偽,不如虎狼,不免覺得作者心緒難平,以至於情感混亂。到最後,一本史趣俱佳的書,竟然得出和《狼圖騰》差不多的結論,發出「我們要做狼,不做羊」的呼告,其識見實難恭維。奧斯威辛之後,再推行「物競天擇」式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泉下嚴復,恐怕也會為百多年後有如此不長進的學生而反側吧?

在《一個人文主義的歷史觀》中,余英時談到了柯林伍德的歷史哲學。他說,依據柯氏的看法,凡是人的動物本性、衝動與物質慾望等所決定的人類行為都是「非歷史的」(non-histori-cal),因為這些只是一些自然的過程。他認為,柯氏一語道破了人與禽獸、文明與野蠻的真正分際。顯然,余英時是贊同柯林伍德的人文主義歷史觀的。這些年來許倬雲先生一直熱情地為「催生世界新文化」鼓與呼,其人文精神不讓前者。相比李零譏諷上世紀80年代的啟蒙思潮不過是「服喪未盡的余哀」,其見識高下不用多說。

一個歷史學者希望自己的研究為今日之世界提供一些借鑒,本是好事。可是貿然將歷史與現在等同起來,或是以舊有觀念指代當代精神,難道不是對歷史學的諷刺嗎?如果過去與現在沒有實質上的區別,時間有什麼意義?歷史研究有什麼意義?

五千年的光輝不能洞穿今日之黑暗,一萬年的黑暗也不能湮沒今日之光明。邏輯歸納,說穿了仍是建立在心理基礎之上。被谷糠餵飽的鵝,「歸納」不出末日,活在人類歷史中的學者,總該比鵝強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