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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的哲學

一大早買菜回家,路上被推銷牛奶的攤點瞄上了。見我沒有興趣,牛奶小姐在我身後緊追不捨。一邊追一邊和我套近乎:「我一看你就是搞藝術的。」

這句話把事情弄複雜了。牛奶和藝術間的關係如何我真沒有研究。至於藝術,我更是沾不上邊。自忖除了頭髮長了一些,渾身上下無一處與藝術發生關係,既沒有搞藝術也沒有被藝術搞。牛奶小姐瀟灑地畫了一個圈,就硬生生把我和其他喝牛奶的芸芸眾生區分開來。一個睡意朦朧的早晨完蛋了。

我想牛奶小姐並沒有學過什麼畫圈的功夫,她只是自然而然地說了一句有可能帶來數十元效益的話。她並沒有想到畫圈子既是人們慣常的思維方式,也是大家喜愛的生活方式。可她讓我想起正在讀的一篇文章,題目很長,叫《清季民族主義與黃帝崇拜之發明》(《歷史學家的經線》,孫隆基)。其中講到一個很有趣的史實,那就是民族始祖黃帝的發明。

大多數國人並不清楚,所謂中華這個五千年文明古國是由黃帝開國,我們都是「黃帝子孫」的說法竟然是20世紀的產品。春秋以前的文獻如《詩經》《書經》《論語》《墨子》《孟子》等都不曾提及黃帝,到了戰國時代關於黃帝的傳說才流行起來。到了漢朝,司馬遷把黃帝列為帝系之首,後來演變成了方術的守護神,並非「民族國家」的奠基者。幾千年來,中華文明的中心人物是孔子,而非黃帝。只是到了晚清,面對諸強並起天朝欲潰的局面,當時的知識分子才有了民族主義意識,也才有了民族國家的觀念以及製造一個民族始祖的迫切需求。於是當年的革命黨機關報上刊印出了黃帝畫像,下面寫著:「世界第一之民族主義大偉人黃帝」。黃帝「誕生」了。

有了黃帝,「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各地響應,「炎黃子孫」的說法也漸漸融入民眾意識。人們用黃帝畫的這個圈子不可謂不大。

不僅中國人會畫圈子,老外畫圈子的功夫也很了得。作為一個潛在的聖徒(艾略特語),西蒙娜·薇依似乎不應該說:「等級制度是人類靈魂必不可少的一種需求。」(《扎根》,西蒙娜·薇依)可是她說了。

我並沒有嘲笑圈子的意思。事實上,我感覺圈子可能是我們大多數人得以存在的主要依據。圈子幫助人分辨我們和你們,沒有圈子,人們也許會失去某種現實感。我只是有點擔心人們太刻意太執著,把圈子看得過於神聖,以至於圈子越畫越小,最後只剩下自己。這樣的圈子已經不是一個心理意義上的東西,而成為實實在在的牆。

「牆」是一個老詞。所謂老詞,就是負載了太多的意義,而其本身已不大引起人關心的東西。牆可以化為民族的精神,成為「長城」。牆也可以成為政治與種族的溝壑,以前分開東西,今天隔開巴以。面對牆,一個人往往會被聯想帶到世界上任何一段時間任何一段空間,但是眼前的那堵實實在在的以磚土構築的牆卻是不存在的。佛家說:面壁思過,就是這個道理。

日本作家養老孟司寫了一本書叫《傻瓜的圍牆》,在書中他反覆談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人與人之間為什麼難以溝通?養老孟司認為牆分明就是我們的頭腦。他說得很淺顯,但的確值得人們好好想一想。

稍不留意,像朱學勤的《道德理想國的覆滅》一書裡講的,盧梭的筆直接通往羅伯斯庇爾的斷頭台的故事,或許還會發生,這就是由圈子演變為牆的大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