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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特根斯坦與做博

剛接觸twitter的時候我跟朋友們講,前途無量啊前途無量,可惜大家的反響並不熱烈。待到波斯有事,飯否出局,我還在電腦前癡癡地等,卻赫然發現新浪微博才是正主兒。趕緊找當初新浪朋友給我的內測戶名,結果郵箱、密碼全給忘了。好不容易進到裡面去,呵,哪兒是什麼微博,就是廟會嘛。

不清楚微博這種新玩意兒究竟會火多久,將對人們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改變尚待觀察,但潮流不可不跟。你看張朝陽急的,竟然克隆了不少新浪微博(也包括我的)放在搜狐上!

就我的觀察,微博最強大的功能是「圍觀」。就是說,當一個新聞事件出現,大家在微博上相互轉發、評論,使信息傳播頻率呈幾何倍數的遞增。一個信息是否能夠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並不取決於這個信息的內容有多麼重要,而是取決於它的傳播頻率——這是傳播學的至尊秘訣。微博就是最好的證明。你看,最近一段時間裡的各種熱門新聞,哪一條不在微博中誕生?

當然更直觀的是,微博改變了人們的日常語言。你想想,每貼限發140個字符,還不得重複,對於唐僧慣了的人,比如我,是多麼憋屈的事情。不過呢,限制也有限制的好處。它像一把劈柴刀,剔除了思維中雜亂無序的枝節,讓你最想表達的東西更加簡潔有力。事實上,我覺得微博的興起會讓一種體裁恢復生機,那就是「格言」。

格言是一種老得找不到源頭的體裁。不過從格言裡可以辨析出兩種成分,一種是智慧,一種是權威。這兩種東西缺一不可。所以我猜測,格言的前身多半是命令。數萬年前,甚至更早,當一個部族首領對部屬說:「把你的魚叉扛在肩上,這樣更省力。」這是命令。如果同伴們不僅照做了,還到處傳播:「頭兒說了,把魚叉扛在肩上更省力。」格言也就誕生了。

你們看《聖經》的《箴言篇》,什麼「好飲酒的,好吃肉的,不要與他們來往」,什麼「鞭傷除淨人的罪惡,責打能入人的心腹」,在古人眼裡,它們不僅是聰明話,還是所羅門王的權威之言,故而全都是格言。然而在這個問題上,未必比古人聰明的現代人可能會多出一絲疑惑——權威和聰明難道是一回事嗎?

太多的事實足以證明,人們的疑惑不是沒有道理。稍有理智的人都清楚,有多少謊話在刀槍的簇擁裡成為真理,就有多少言論在權柄的加持下成為格言——把掌握權力的人當作智慧的化身,這樣的荒唐事我們沒少干。

格言多次被人們拋棄,無一不是權力害的。權力給格言套上了警察的制服,把整個語言系統搞成了大監獄。在那種情形下,格言哪裡只是一種體裁,或者一種句法結構?它根本就是戒條,是規則,是法律。更為極端的情況,格言乾脆就是暴力。什麼語法,什麼邏輯,什麼語感,通通不認。到後來連權力自己都忘了,沒有正常的語言來幫襯,它根本屁都不是。

有人以為,格言是炮製出來的,其實不是。更多的事實證明,只有在適當的環境中,格言才有真正的生命力。經濟學家熊彼特是一個格言愛好者,特別喜歡格言寫作。可是我看了一看,質量真是不敢恭維。比如他說:「藝術只是對著一堆垃圾發揮想像的技巧」,又說:「人生的價值第一是取勝,第二是復仇」,貌似深刻,其實褊狹得很。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的格言跟他的思想背景沒有關係,跟他的行為方式也沒有關係,只是閉門造車的產物。

反過來看作家高爾泰所說:「奴隸沒有祖國。」這就是很好的格言。因為從中我們不僅能讀出思想的深刻,也大致能想像他多舛的人生際遇。

再比如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講:「不要試圖拉出比你屁股還高的屎。」相當鄙陋,卻做到了大俗大雅。為什麼?因為我們知道,這就是維特根斯坦看待世界和踐行人生的方式——他的哲學任務就是探討語言的準確性問題。如何化繁就簡,如何去蕪存菁,他幹了一輩子。

當然,最好的格言總是產生於對話當中。在對話的時候,大家平等了,權力分散了,這時候,語言靠什麼才有魅力?只是靠聰明,靠智慧了。

這讓我想起有關維特根斯坦的另一件事。上世紀50年代,哲學家波普爾到劍橋大學做一個小型演講。在會場上維特根斯坦和他就多個話題起了衝突。大概是過於激動,坐在壁爐邊的維特根斯坦舉著撥火棍衝到了講台前。他一邊揮舞撥火棍一邊質問道:「請舉出一個道德原則的例子來!」波普爾舉的例子是:「不要用撥火棍威脅演講者。」氣得他奪門而去。

如此,波普爾的回答就成了一句格言。

我的意思是,在如今的微博上,相似的故事正在持續上演。在平等的世界裡,除非你堅持對話的姿態,否則你就只能做奪門而去的維特根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