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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彼特的霧航船

在金融危機最嚴重的時刻,《經濟學人》雜誌刊載了一幅漫畫,標題叫《把脈經濟》。畫中四個表情嚴肅的男人圍著桌子,面對一堆曼哈頓微縮景觀,一籌莫展的樣子。每個人物都畫得不錯,特徵抓得准。馬克思最搶眼。戴假髮的那位印在英鈔上,叫亞當·斯密。另兩人的模樣比較陌生,仔細一看,厚嘴唇是凱恩斯,高額頭的是熊彼特——瞧,每當活人解決不了問題,死人的地位就會抬升,無非如此。

從經濟的角度看,他們中間「市值」最高的人物無疑是凱恩斯。照眼下的情形,馬克思和斯密都顯得太極端了。斯密的聲望需要「止損」,而馬克思呢?就算《資本論》暢銷,《蟹工船》大賣,哪裡及得上用四萬億做信譽擔保的凱恩斯。

不過,這三位的大名仍是焦點,唯有熊彼特不尷不尬,簡直成了「多餘的人」。我就曾聽見有人問,熊彼特是不是一個服裝品牌,和泰迪熊是什麼關係。

這種多餘人的感慨並非我的想像。假如熊彼特在世,他固然會覺得和馬克思、斯密坐在一起是一件榮耀的事,但肯定也會侷促不安。因為身邊坐著的,是與他同一年出生(1883年)的凱恩斯。要知道27年前,同樣是《經濟學人》,在紀念二人誕辰100週年的專題中,留給他的篇幅尚不到凱恩斯的三分之一。

說起來,熊彼特與凱恩斯的確一時瑜亮——至少熊彼特自己私下裡這麼認為。他們都是神童式的人物,天才級的學者,然而他們又是如此地不同。凱恩斯過了愉悅、成功和自我實現的一生,相反熊彼特的人生要陰暗得多。

斯基德爾斯基(R.Skidelsky)認為,凱恩斯是一個奧德賽式的人物,一個成功的英雄。「他聽見了海妖優美的歌聲,但做好了防止觸礁的準備,堅守他的才華和世界給他指定的大方向。」(《凱恩斯傳》,三聯書店)相比之下,我覺得熊彼特的人生就像他未完成的小說標題,是一艘時不時遭遇擱淺和觸礁的「霧中之船」。

然而一切並非必然。如果某人在上世紀初認識熊彼特,他很可能會被這位年輕人的聰慧與樂觀吸引——當然,也有可能被他的倨傲與放肆激怒。26歲的熊彼特是奧地利當時最年輕的經濟學教授,28歲成為同行盛讚的學術傳奇,30歲已是學術舞台上風度翩翩的大師。另一方面,他是慣於冷嘲熱諷的學術對手,公然攬妓的「維也納情人」,身著騎術服參加學術會議的教授。朋友善意地提醒他低調行事,他的回答則是左手攬著金髮女子,右手挽著黑髮女人,坐著一輛豪華的敞篷馬車,在維也納的大道上呼嘯來去。(《熊彼特》,斯威德伯格著,江蘇人民出版社)

不管怎麼說,除了幼年喪父,從熊彼特的青年經歷裡似乎看不到多少陰鬱的東西。之後,他短暫而尷尬的從政(出任奧地利共和國第一任財政部長),以及同樣短暫而尷尬的從商(擔任一家銀行的董事會主席)給了他一些挫折。可是,他很快就回到了大學講台,回到了充滿樂趣的學術道路上來。(《開門:創新理論大師熊彼特》,洛林·艾倫著,吉林出版社)

真正的轉折也許是1926年。那一年短短三個月內,母親、妻子和剛出生的孩子相繼去世,熊彼特的生活幾乎徹底被毀。他試圖用拚命工作的方式擺脫痛苦,然而當他的《貨幣的本質》即將脫稿,凱恩斯的《貨幣論》早一步出版了,並且與他的貨幣理論諸多相似。熊彼特銷毀了手稿,其副本直到他去世才由他人編輯出版。

熊彼特想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於是離開歐洲去美國生活。可是他後來寫作的《經濟週期》差不多遭遇同樣的命運,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再一次搶了先。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的理論完全給晾到了一邊,而凱恩斯的學說卻顛倒眾生。他幾乎一手建立了哈佛大學在經濟學領域的地位,可是令熊彼特氣結的是,他的得意門生,譬如加爾佈雷思、薩繆爾森等等,紛紛改換門庭成了凱恩斯的信徒。他曾被學生們崇敬地稱為「經濟學教皇」,卻是孤獨的教皇——在經濟學界,從來沒有一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學派存在。熊彼特的心態是如何在與凱恩斯的遭遇中一步步變化的,在最新的熊彼特傳記中有細膩的分析。(《熊彼特傳》,安奈特·捨爾佛著,機械工業出版社)然而沒有疑問的是,在熊彼特格外陰鬱的後半生中,凱恩斯的確是一塊揮不去的烏雲。他不止一次酸溜溜地表示,那些優秀的青年學子對待凱恩斯的著作過於狂熱了,彷彿凱恩斯是他們的真主。1946年,在悼念凱恩斯的文章裡熊彼特寫道:「他(凱恩斯)個人沒有後代,而且他的生活哲學是一種短期哲學。」任何人都能看出,這其中包含著多麼強烈而複雜的情緒。

有意思的是,就我所知,以熊彼特為主角的傳記類書籍遠多於描寫凱恩斯的。這是不是說明,相較於像凱恩斯那類「完美」的英雄,文學更偏愛「多餘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