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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和妖術

在中國人的傳統心理中,頭髮無疑與精魄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而辮子在清帝國的政治含義則更加確切,甚至有些血腥。所以孔飛力(Alden Kuhn)在《叫魂》裡描述一場乾隆治下發生的全國「妖術」大恐慌時,自始至終圍繞著那些撲朔迷離的「剪辮案」展開。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對辮子之外的一種重要事物發表了意見,那就是房子。因為在中國人看來,房子和辮子同樣是別有用心的人施展妖術的主要對像——一本清代很流行的木工書《魯班經》就是明證。在那本書中,記載的不僅是房子營造方法和禮儀,也包含著各式各樣惡毒的妖術。例如在房子正中埋入一塊牛骨:房屋中間藏牛骨,終朝辛苦忙碌碌,老來身死沒棺材,後代兒孫壓肩肉。又比如在房屋正梁接縫的地方藏入一片爛瓦或者斷鋸:一幅破瓦一斷鋸,藏在梁頭合縫處,夫喪妻嫁子拋誰,奴役逃亡無處置。

當然,《魯班經》也為擔心妖術的房子主人提供應對的法術,比如在房子合梁的時候奉上犧牲祭告諸神,關鍵是將魯班先師的密符唸咒一番,所謂:惡匠無知,蠱毒厭魅,自作自當,主人無傷。暗誦七遍,本匠遭殃,吾奉太上老君敕令,他作吾無妨,百物化吉祥。

作為人的創造物,房子的本質就像亞里士多德所說,只是一件抵擋風雨的遮蔽物。然而圍繞著房子施行的那些妖術和法術卻透露出中國人不同一般的長久的焦慮。由此我想到余英時在他的博士論文《東漢生死觀》裡講到一塊漢碑上鐫刻的故事:東漢時期一個名叫唐公房的小吏因為冒犯上司獲罪,一家老小服下仙藥白日飛昇。這個故事與西漢時淮南王劉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傳說類似,只不過一個是小吏,一個是王公。余先生想藉此說明東漢時期求仙成仙、進而得道升天的法門已經不再是上層人士的「專利」,而化為尋常百姓的世俗觀念。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唐公房故事的細節。這個小公務員向真人求得仙藥給家人一起服下,然後真人說:「可去矣!」意思是可以升天啦。不料唐公房的妻兒都不願意離家,真人善解人意,問他們:「豈欲得家俱去乎?」妻兒回答:「固所願也。」於是真人將仙藥餵了雞犬牛馬,還把藥塗滿屋樑房柱。一陣狂風過後,唐公房全家,連帶禽畜都不見了。最好玩的是,唐家的房子也不見了蹤影——中國人對於房子的情愫真是深切而古怪。

當年貝聿銘設計的中銀大廈引發的風水大戰,與唐公房的故事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無論是匯豐銀行架起的四門大炮,還是港督府門前移種的六棵楊柳,所憑借的力量和所對抗的目標,都只可能是中國人對房子懷有的奇特情愫。

如果看清了這一點,再來看看我們這些年對房子產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求,難道不是被類似妖術的東西攛掇起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