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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省習氣

法國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叫巴黎人,一種叫外省人(prov-ince)。這還是略顯客觀的分類。換作一個老巴黎人,多半會輕蔑地說:「出了巴黎就是沙漠」。托克維爾在他的著作《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曾經分析過法國這種奇特的割裂現象。他說,像倫敦、紐約這樣的大城市,人口和巴黎差不多,但很難想像它們足以決定大不列顛或美利堅的命運。而巴黎呢?以前它是法國最大的城市,到了1789年,它卻一躍成為法國本身。實因為巴黎抽走了大部分法國的顯貴、商人以及才智之士,帝國的菁華盡被吸取。同時,法國地方上的自由權利不斷消失,獨立生活的特徵也已停止,不同省份的面貌特徵漸趨混淆,「舊有的公共生活的最後痕跡正被磨去」,最終導致「巴黎吞噬了外省」。

一位旅行家在攻克巴士底獄之前離開巴黎去各地遊歷。他發現各個城市都群情激憤,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偶有集會,也是為了聽取來自巴黎的消息。旅行家每到一個城市都詢問市民打算做什麼?得到的回答一模一樣:「我們只不過是一個外省城市。」

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裡寫道:「外省就是外省,巴黎就是巴黎」,其態度甚為模糊。不像帕斯卡,他在《致外省人信札》裡設計的那個通信對像倒是一個淳樸熱情、對世事知之甚少卻充滿好奇的「外省人」。

有意思的是,這個法國人的專用詞所對應的中文竟是乾隆帝尤好使用的。在他斥罵臣子的朱批裡面,「外省習氣」「外省惡習」「外省模稜之風」等詞句幾乎成了習慣用語。比如他在一個大臣的奏折上批注道:「平日尚屬實心辦事之人,不意其亦染外省模稜惡習。」對另一個大臣,他則如此歎息:「汝在刑部,表現出色。然一任外省,即染模稜腐敗之陋習,殊堪痛恨。」所謂「外省習氣」,在乾隆心目中之不堪,恐怕連巴黎人也難以理解。——我的一個朋友在北京的時候,一個辦暫住證的大媽很惋惜地對他說:「多好的青年啊,可惜不是北京人。」那位大媽估計理解。

孫隆基的《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在整體上顯得粗率,他說在甲骨文字形中,「京」與「高」相通,有著高於一切地方的意思,而中國有「重京師而抑郡國」的大傳統,這似乎不能完全解釋所謂「外省」的內在含義。不過他舉的例子很有趣。他發現上世紀80年代的大陸城市在市政規劃上基本雷同,可以說是整齊劃一。只有一個例外,就是上海。因此長期以來上海就成為一個被壓制的對象,以使其俯身於首都之下。將孫隆基看到的情形與托克維爾筆下的法國比照,就會發現一些有趣的事實。巴黎吞噬外省,是因為法國地方獨特性的消失。而中國各城市以及城市居民的矮化和自我矮化,可能不乏類似的原因——去任何一個城市都可以看到,建築、雕塑、廣場乃至城市格局,都是對大城市的模仿。而大城市呢?毫無疑問地模仿著北京的格局。

地方獨特性的消失,大概是「外省」受到輕視的原因。至於「外省習氣」,倒像是一種不易壓制的頑強的精神——被乾隆爺深惡痛絕的東西,無論如何,肯定是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