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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此時此刻

艾麗絲·門羅的小說我找了很久。直到今年門羅新獲布克獎,國內才出版了門羅的第一本書,就是這本短篇小說集《逃離》。

門羅小說的寫法非常特別。

她的小說名為短篇,其長度卻接近中篇,寫作手法上更接近長篇。

我看有人認為她近普魯斯特,應該就是指寫作手法。

她有極大的耐心去描摹細節和心理,而那種細緻的寫法,一般不會在中篇裡出現。中篇小說一般會講究故事的推進,線索一般會單純些,敘述也會簡潔。短篇的寫法也不是這種,短篇一般講究此時此刻,只有眼前的一點暴露在敘述的聚光燈下,其餘都會隱在茫茫的黑暗中。

但門羅既敘述此時此刻,轉到彼時彼刻的時候,她一樣的細緻描述。彼時彼刻也就成了另一段此時此刻。

因此,門羅的作品有了一種很特別的韻味。

一個短篇,敘述時間卻可能跨越一個人的一生。如果是其他人的作品,那一定會簡寫大部分。而門羅卻可以,寫某個人的時候,寫年輕的時候,仔細描述,讓讀者有「此時此刻」感,轉到下一節,已經寫到多年以後,仍是仔細描述,仍讓讀者覺得現在這一段,又是「此時此刻」,讓你恍然覺得前一部分,那些多年以前,已經成了「彼時彼刻」。

這種時間錯位的感覺很奇特。

你覺得她對人物的敘述永遠是現在時的,每時每刻的人物,都如同和讀者在同一個時間維度,而人物同時又在故事裡,已經千山萬水、歲月如梭了。這種感覺,一般長篇小說才容易製造出來,而門羅卻用短篇的篇幅做到了。

門羅喜愛的題材多是些小地方、小人物、小事件、小悲喜,從這些題材很容易想像門羅的確是居住在一個地廣人稀、節奏緩慢的地方。門羅的筆下,人物的命運,有著一些循環之感。父母、子女以及孫輩,命運都呈現一種似曾相識的面貌。上一節一對年輕人還在戀愛,戀愛中的細節一應俱全,下一節可能是年輕人已經為人父母,子女長大成人,生活的細節情感的細節仍一一鋪陳。

這種時間和命運的循環之感,在中國是很難感受。我們的時間像箭一樣,飛速向前,一去不回。父母的命運和子女的命運,因為時代的不同,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細節面目。

現在讀西方當代的小說,這種循環之感也很少有。時間都會很明確。時間感不明確,有循環之感的更多的是十九世紀之前的小說。

我仔細揣摩門羅,發現,她這種模糊時間感,製造出這種永在此時的感覺,其實也不單是因為她所處的環境,也有刻意的成分。比如,她寫一個人身處1920年的小城鎮,她便不去提跟時代有關的一切細節,而細緻描寫的都是一些人們經驗中相通的東西,比如在火車站上等車,沿著一條碎石路散步。如果她不說,這是哪一年,你是不知道的,她對人物貼身描寫的時候,其實她也有意地遮蔽了一些信息,更加造成讀者的感同身受。

這本小說集裡的篇目,有的寫作手法差別大,呈現出的面目差別大。但都看得出門羅在短篇裡寄予的東西其實是很宏大的,在一些細節裡要探討人物的命運。她有的把握得非常好,有的就不是那麼玩得轉了。畢竟在一個這麼小的篇幅,要裝一個像大長篇一樣的內涵,難度還是很大的。特別像她最後一篇《法力》,轉換了好些方法來敘述,從日記體到第三人稱敘述,再到書信,又轉回第三人稱,最後用一個夢來結束。這麼大的動靜,是因為力所不逮。